放手
程先生带一副雷朋的近视镜,衬衣永远都是路易威登,西装裤我不大看得出来品牌,但却总是十分熨帖,手表是一只旧款的浪琴,左手无名指上是一枚款式过时没有任何装饰的金戒指。
初次见到程先生,我心中立刻浮现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这类词来,不是他适合这些词语,而是这些词语简直是为他而生。彼时他正坐在主任的办公桌前接受着心理咨询,看到我却立刻停止了诉说。“这是我新收的学生,不用介意,你继续说吧”,主任笑着安慰他有点不安的情绪。
我轻轻将诊室的门带上,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悄悄打量,静静聆听。
“她最近状态都很不错,我陪她去了欧洲一趟,购购物,散散心。回国之后生意打理得也还可以,我送了她一辆新车,我明显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可以缓和的。”程先生说话不紧不慢,言语中透露着一丝喜悦。
“老弟,如果你觉得你们的关系能缓和,那就不要着急,慢慢来,一点一点地去修复。我也是真心替你开心,看你气色都比以前好多了。那这次有两个药我就给你减一点量,不能一下子停药,这次咱们先减三分之一的量。你吃一段时间,再来找我反馈一下,咱们到时候再好好聊聊。”主任边说边开着处方。
“可以可以,谢谢主任,实在是麻烦你了。”程先生拿着处方和医疗卡不住地向主任道谢。
“这有什么,咱们都认识一两年了,还说这些虚的东西干什么。对了,你那个追随者在门外边呢,她用不用开药?”主任的话让我不由得向门口望去。
程先生起身走到诊室门口,打开门向着门口坐着的一位女士低声说了几句话,又转向主任,“主任,那我就先下楼了,她的药都开到我的卡上吧。”
主任和程先生道了别,一直坐在诊室门口的女士走了进来,尽管五官平平,但是她一身黑西装搭配齐耳短发,说不出的干练清爽。
“主任,你好你好。我最近睡得挺不错的,再给我开点舒乐安定吧,我感觉这个药量正好。”黑西装女士并没有坐下,似乎有点着急地不停回头张望程先生的去影。
“行,那我就赶紧给你把药开上,你下楼去取药吧。”主任埋头写着处方。
“好嘞,谢谢主任。这次谈生意,我们承包了一个大工程,一下净赚这个数”,黑西装女士边说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v,压低了声音凑近说道:“两千万!下次来我必须请你吃饭,今天太匆忙了。”
门突然被推开,是程先生。“小李,好了没,别一直麻烦主任。”温文尔雅的程先生语气中竟然透露着不耐烦。
“好了好了,马上来。”李女士着急得拿起处方,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了。
不过寥寥十分钟,我就自作聪明地以为理清了程先生和李女士的关系。李女士是程先生的下属,程先生出轨被妻子发现,但是却想要“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所以一边弥补着自己的结发妻,一边和李女士打得火热。也因为这种矛盾的心理而产生了轻微的焦虑症抑或是抑郁症,便来到了这里。而我对程先生的印象也立刻转变成了——道貌岸然。
然而我怎么都想不到,真正的事实并非如我所猜测这般理所应当。
通过后来的几次复诊,我了解到程先生有着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症,服药已经两年,病情起伏甚大。发病也好,加重也罢,一切的病因都在于他有一个不停出轨的妻子。
程先生和妻子结婚十几年,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初结婚时,程先生还是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但是经过不停地奋斗,从当初一穷二白变得如今身家上亿。程先生第一次赚到1万块的时候,给自己和妻子买了一对金戒指,光秃秃没有任何装饰。第一次赚到10万块的时候,买的是浪琴情侣对表。这两样东西,程先生一带就是10年。而程太太的戒指和手表早已被其他奢侈品牌代替,只有程先生不肯摘下,并且小心谨慎地替自己的妻子保管着早已过时的戒指和手表。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程先生却并没有。在外谈生意不管何时回家,手里永远带着送给自己老婆的鲜花和礼物。
程太太早已辞了职,儿子也送去了寄宿学校,整日无所事事。程先生让她只管花钱就好,安安心心做一个富太太。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原本在国外考察的程先生突然改了行程,提前回家。程先生手里提着从国外给妻子买的各种奢侈品,幻想着程太太看到自己和礼物时的惊喜表情。
钥匙轻轻拧动,程先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借着走廊的灯光,似乎发现了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床上两人相拥入眠,一个是自己的妻子,而另一个——是个陌生男人。
程先生头脑中“轰”地一声,气血上涌,原本幻想的“小别胜新婚”竟然活脱脱变成了捉奸现场。
情夫落荒而逃,程太太没有哭着下跪祈求原谅,而是神情淡漠,翻个身继续睡了。程先生终究还是原谅了她,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忙着赚钱,不能够常常陪伴妻子。
生活永远比小说和电视剧更加狗血。程太太被撞破了奸情,变得肆无忌惮,此后的一年里被程先生抓奸数次,而且——是与不同的男人。
自责、愤怒、无奈……种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令程先生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被带了无数顶绿帽子之后,程先生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了这家医院的心理科,结识了我的老师。
程先生被诊断为重度焦虑症和重度抑郁症,两年来的精心调理和妻子乐此不疲地出轨让他的病情时好时坏。程太太的情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只要程先生出差再回来,就能发现自家床上躺着自己的太太和一个陌生男人。
即使再生气,程先生也没有对妻子发过脾气,但却总是紧紧地抱着程太太痛哭。程太太一心只想离婚,也哭着恳求程先生对她放手。
程先生想带妻子一起做心理咨询,却遭到了拒绝。细心的秘书小李发现了程先生的“秘密”,趁此机会向程先生表明心迹,愿意陪着他一起面对一切的痛苦。于是每次到了复诊的日期,小李都缠着程先生一起过来。
程先生之后的每次复诊都没有再带秘书来,据他自己说,因为忍受不了小李的痴缠,所以将其解雇了。近半年来,程太太没再出轨,程先生与妻子的关系日趋和缓,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好,药量已经减至最初的三分之一,同时复诊的间隔日期也越来越长。
一个月前,程先生满面笑容地对我和主任说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复诊了,我打心底里为他高兴,希望他再也不要承受心理上的折磨。
但是就在今天,程先生又来了,依旧是路易威登的衬衣,熨帖的西装裤,儒雅的气质,手腕上的浪琴被苹果手表替代,戒指也已经取下,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与周遭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还未开口,已经哽咽在喉。原来,就在程先生以为妻子回心转意的时候,又一次抓住了妻子出轨在床。出离愤怒的程先生人生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太太——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程太太因为脑震荡而住院观察了一周。
出院后,程先生与程太太办了离婚手续,儿子房子车子存款建筑公司统统归程太太所有,程先生几乎是净身出户,只留了在省城的一家小型设计公司。
“每当我求她不要再让我失望的时候,她总会求我对她放手。如今终于放手了,我心里就像空了一块,感觉活在世上就是行尸走肉。”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令人为之动容。
“老弟,我早就劝过你,实在不行离婚吧。虽然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我是看你过得太痛苦了呀。现在所有的治疗又得重新开始了,不过这也是好事,起码你不会再经受重复的折磨了。钱财都是身外物,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以你的才能,一家小公司迟早做大……”主任絮絮叨叨地开导着程先生。
程先生抚摸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印,满面泪痕。或许有的时候,放手好过苦苦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