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熟了再割,猪肥了再杀
(一)
公元前202年,西汉成立,刘邦成了汉高祖。经过暴秦12年统治,3年农民战争,4年楚汉相争,整个中国满目疮痍,饿殍遍地,人口下降到战前的十分之二、三,社会经济和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政府断了财政收入。
刘邦不像开国皇帝,更像丐帮帮主,他的车驾找不到4匹颜色一致的马,只好用香槟色凑合;萧何、曹参、周勃都委屈在牛车里上下班;至于平头百姓,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铺的盖的一概没有,人跑到野地里掘洞,还不如当年的陈胜,这个贼王好歹有个木棚,用破瓮当窗,烂席为炕,碎砖充灶。
面对如此窘境,刘邦和他老婆、儿子怎么想呢?再去刮地皮吗,显然不行,地皮都成天坑了。秦国涸泽而渔,把人民当提款机和牛马,只叫干活不给吃草,导致牛马忍无可忍,纷纷变成牛头马面和牛魔王。刘邦一家来自民间,也曾当牛做马,对秦国深恶痛绝,如今刘家做主,另起炉灶,大汉有新气象,大讲两个“凡是”:凡是秦国支持的,大汉就反对;凡是秦国反对的,大汉就支持。
汉武帝之前,儒家思想还不是国家主流思想,人们普遍信仰黄老哲学,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慢炖、慢笃,遵从“无为而治”的主张,一切按自然规律办事。秦朝苛法一律废除,取消肉刑,作废卖身契,解放奴隶;推行“军转民”政策,军人大规模转业复员,回本籍务农,国家给予生产资料,生产工具;鼓励人民耕种无主荒地,田地收入大多归个人所有,国家收取租税赋1/15,人民说高了,就降到1/30,人民还说高了,就有10几年不收了。
政府反复强调农业是天下根本。汉初几位天子为了起表率作用,都以身作则去耕地,他们承包了1000亩地种稷黍,天子种的地叫“籍田”,籍就是借,借人民的地,以人民的名义种地。
春耕、夏播、秋收他们都会下到田里,换上短衫,窄裤,草鞋,戴上宽沿草帽,扛一个锄头刨地,或跟在一头牛后面推犁,或抱着黄澄澄的麦穗,冲着镜头摆一个幸福的pose。此时田垄上热火朝天,红旗招展,所有部委署办、大小机关、诸侯国驻京代表,新闻工作者欢聚一堂,第二天各大媒体报刊头条就会大肆宣传。人民就得到这样一个信息:天子都在地里劳动,种地多么光荣,人人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刘邦死后,皇后吕雉垂帘听政8年,史称“吕后称制”,她也始终坚持不扰民的政策,对外面的匈奴更是一味忍让,她很清楚他丈夫有多么怕匈奴。
当初,刘邦以为能战胜项羽,就一定能战胜匈奴,亲自纠集10万步兵和匈奴大战,被围在山西平城白登山7天7夜,差点翘辫子。匈奴出动40万骑兵,个个强弓硬弩,称为“控弦之士”,东面10万骑,一律黑马,不带一根杂毛;西面10万骑,一律红马,不带一根杂毛;南面10万骑,一律白马,不带一根杂毛;北面10万骑,一律青马,不带一根杂毛。
刘邦看看人家铺天盖地的纯种马,再看看自己的香槟马,顿时没了脾气。打仗靠的是综合国力,打肿脸称胖子是不行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刘邦低头向匈奴称臣,又送财帛,又送女人,美其名曰“和亲”,请匈奴看在亲家的份上,放他一只码头跳跳。
(二)
匈奴之后没有大规模地袭扰汉境,但时常索要丰厚的礼物,账单一过来,汉朝就照单全付,一付就是80年。匈奴单于冒顿(mo du)曾写信给吕后,说你死了老公,我死了阏氏(yan zhi),听说你精力很旺盛,你我配一对吧。这封信充满轻佻,是对汉朝女领袖赤裸裸的调戏,对一个主权国家的严重挑衅和极度不屑,吕后读信后愤怒地说,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但自己就是病猫,只好忍气吞声,还回信说我年老色衰,发白齿摇,配不上你大单于的龙虎精神,我们还是给你送礼物,送女人吧。当年大汉一副贱骨头像。
有句话叫:韬光养晦,伺机而起。只要自己过得去,就没什么过不去,日子虽然有点屈辱,但国家经济逐渐好起来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形势总会变的。
刘邦的儿子汉文帝刘恒想在池边造一个亭子,纳凉听蛙声,把酒话桑麻,管钱的说要花费若干若干,刘恒吓一跳,说这要耗费20户百姓一年的收入,还是算了吧,夏天在池边铺条席子也蛮有情调。
刘恒的儿子汉景帝刘启继续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同志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藏富于民是汉初的百年国策,官家没有与民争利,市场经济自由发展,自种自吃,自立根生,当时民风淳朴,很少有恶性治安事件,一年全国监狱等待处决的犯人不过30人,老子提倡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目标实现了,没有政府刻意引导,一切都随缘。
大乱之后,暂时歇手,不要瞎指挥,大治会慢慢到来的,这就是“无为而治”,是规律,不用去求什么救世主或者大英雄。打个比方:黄河决口,堤坝崩溃,泛滥成灾,派任何能工巧匠,杰出人才去,这里补那里堵,累死也干不好,越堵水越猛,像人来疯。过了几个月,派个酒囊饭袋,比如我,一个棒槌(外行)去,我做的和前任没两样,甚至远远不如他们,但滔天恶浪居然成了涓涓细流,与之前判若两河,此属不治而愈,却盛赞我为大禹再世,岂不是天大的笑话?非是我有专业知识和特殊才能,只是运气较别人好,河道涨落自有其规律,我正赶在落潮时候到来,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世不乏英雄,而叫我庶子成名。其实不光河海,万物都遵循盛极而衰,周而复始的道理。
《平准书》记载: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就是说:国库钱太多,串钱的绳子都烂了;粮库堆满,只好都挪到露天,日晒雨淋,粮食都腐败了。
这些记载是不是真的?很难讲,或者以偏概全,把个例无限放大,某一根绳子不结实,就说大多数绳子都烂;或者取些烂绳,坏米来摆拍;或者京师真的富裕,其它地方还很困苦,因为官僚主义,没有及时调拨救济,情愿东西败坏,也不干正事;或者干脆就是无良史家瞎编,只为讨皇帝高兴。
中国史书惯于粉饰太平,凡涉及国计民生,越是言语浪漫越是浪荡胡吣,人要有批判精神看待所谓不容置疑的东西,不允许别人置疑是心虚的表现,喊得越斩钉截铁,心里越没底。
(三)
一直到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刘彻继位,汉朝经济空前繁荣,长期没有战争,人民基本温饱,农业、手工业、商业有了长足的发展。街头巷尾养了很多马,田野里更是成群结队,出门都骑牡(雄)马,骑牝(pin 雌)马会被人笑话的,坐香槟马的岁月结束了,老人孩子有肉吃,灾年少饿死人,这在封建时代就算盛世了。
但一切好日子止于汉武帝。汉武帝刘彻和他前面的秦始皇,他后面的隋炀帝都是一路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三个家伙有共通的德性: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滥用民力。
此外汉武帝还一味专注于迷信,求仙问道,炼长生不老药。有部电视剧主题曲歌颂他“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他是蜡烛,还是锅炉?他不烧焦别人,人家就要烧高香了,汉武帝时代的人民早就恨透他了,他儿子都跟他兵戎相见。
汉武帝刚死就被政治清算,为了拨乱反正,安抚天下人,当局批评他当政50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人民生活困顿不堪。他生前所有引以为豪的大功劳都一概被漠视,若如今还有人真心讴歌他,那与白痴无异,可作三日之呕。
武、炀本质没两样,都是败家子,任意挥霍几代人的积蓄,且把人不当人。只是武帝比炀帝幸运,一个好死,一个自杀。假如认为老天爷长眼,让坏人暴死,好人好死,那就太天真了,老天爷通常不讲理,好人没好死,坏人活百岁的多得是。
纵览史册,凡是被吹捧为雄才大略,千古一帝的皇帝无一不是暴君、刽子手、混账王八蛋,他们的丰碑都是把千万人的骨头夯实后当地基的,这三个货色是这样,另两个鞑子首领——康熙、乾隆也是这样。这爷孙心理极度扭曲,对自己民族高度不自信,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变本加厉地去迫害汉族知识分子,荼毒文化,他们是毁灭中华文明的罪人。
汉武帝经常心情躁动,血液沸腾,他上台伊始,就对匈奴、西域大宛、朝鲜、南越发动战争,与匈奴更是陷入长期的厮杀,有五次倾举国之力,旌旗遮日,人喊马嘶,死人头颅都可以绕赤道几圈。
他派遣无数批使团出使西域,宣威沙漠,恩被四邻,每批都携带大批财货,作为给予小国的赏赐,西域道路上车辆相望,冠盖相连,人马牲畜绵绵不绝。
他热爱造房子,原来的未央宫,长乐宫不够他施展,又很快建了甘泉宫、建章宫。气势宏大,方圆几十里都是千门万户,处处起高楼,高达50丈,宫中凿人工湖——太液池,湖里堆砌三个岛,蓬莱、方丈、瀛洲。当年他爷爷汉文帝,可是连个小亭子都舍不得造。
他笃信方术,痴迷长生、热衷祭祀,每三年去雍城(陕西凤翔)祭祀“五帝” ,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祭祀太一、天一、地一神;祭祀上帝,后土;祭祀名山大川,如九嶷山、少室山、恒山,特别是泰山封禅,当初高祖花不起,文、景舍不得,独他去了五次,浩浩荡荡,大肆铺张。每次站在泰山顶上,穿黄衣、奏乐舞、拜天地,还放出西域进贡的飞禽走兽以示祥瑞。
他一生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每个棋子落下都会改变很多人命运,国家为他的爱好不停地买单,只是他棋术不佳,不断试错,家底很快花光。汉武帝得到了回报,周边国家喊他万岁,送他土产,匈奴哀叹今不如昔,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叫我妇女无颜色。(焉支山产天然女性化妆原料,焉支就是胭脂),而他的大汉帝国也已经一穷二白。
(四)
国家开支巨大,财政捉襟见肘,于是他整天想着捞钱,国家穷,人民有钱,不是藏富于民嘛,过了几代好日子,该他们报效了。算缗(min)、告缗、赎刑、鬻爵、平准、均输、盐铁专卖、统一钱制等敛财新政一个接一个出台,汉武帝广泛任用酷吏,保障这些政策不打折扣地执行,逐步断天下人的财路,靠巧取豪夺,他的国库又充盈起来。以算缗,告缗,赎刑为例:
缗是串钱用的绳子,一缗是1000文,一算是120文。城市商人、放高利贷者、不事生产的人,每交易2000钱,缴税一算;农民,手工业者每交易4000钱,缴税一算。普通人雇车,缴税一算,商人加倍。商人及其家属不得拥有土地,违者没收土地和奴仆。
告缗,是指鼓励告发,假如某商人偷逃税款,私购土地,遭某人告发,查证属实,以没收资产的一半归告发者所有,一时间告发成风。政府以惩罚性政策没收财产以亿计,货物如山,奴仆如云。告缗扎扎实实推行了10年,中产阶级以上的大商贾、首富,破产人家不计其数,辛苦几代人,一朝为赤贫。
赎刑:罪犯贡献钱财给官府来减刑,不同刑罚有不同的赎买标价,犯死罪的纳120斤铜,减为徒刑,司马迁判了宫刑,因为交不起钱,只好执行实刑。汉武帝之前的法律条文粗犷,简约,朴讷,如刘邦当年的约法三章,几条原则而已,每年全国死囚不过30人。
而他的年代,光京师监狱长年就关10万人,法律条规严苛、细密,如一张天罗地网,加上酷吏把持,深文周纳,任意解释,人们无所适从,动辄得咎,一有小过就逮进去,只好花钱平事,没钱就跟司马迁一起做榜样。
汉武帝生财有道,但激起了民变,南阳、齐、燕、赵、楚地都受到波及,造反者如烟尘,大股几千,小股数百。人民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只在乎有无下锅的米,匈奴怕大汉,怕得发抖,然并卵。
汉武帝暴怒,认为人民没觉悟,立刻下旨镇压,派遣绣衣使者持节,到各地严厉督促,凡镇压不力,就处死地方官员,一时间被诛杀的刺史、郡守等二千石官员及以下各级,不可胜数,可谓官不聊生。汉武帝用了3年时间才把起义镇压下去,但他没有接受教训,繁重的徭役、兵役又不断地摊派下来,逃亡的人多得像牛毛,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杜牧有句话叫“取之尽锱铢,挥之如泥沙”,汉武帝的聚敛手段不可谓不强,但他挥霍无边,国库又迅速瘪了,老百姓被他篦了一遍又一遍,都穷得叮当响,秦末战争的地狱景象又回来了。分崩离析、国穷民困,帝国眼看着撑不下去了,他这才反思,不断颁布大赦令,下了19次,制定流民法,大力推行“力本农”等富民政策,在轮台又破天荒地下了罪己诏,大唱“是我错”,这个人以前是从不认错的。喝粥了要团结了,吃饭了要斗争了。
他真心希望国富民强,真心想养猪,等猪再肥起来,但发展有规律,拔苗助长是不行的,而他老了,精力不济,没能赶上猪肥就死了,他的死终于给天下人松绑了,真叫人庆幸。事情不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汉武帝这类人是不会反思的,不要奢望他们有自我批判的精神,自我纠错的基因,他们不是圣人,被吹捧多了,就真觉得自己是超人,你要不立点规矩去约束,他们还不上天?如果换了我,由我任性,也许比他走得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