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女人中的佼杰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谎。
一
普里阿摩斯之子,勇猛的德伊福波斯一直相信,他长发秀美的妻子,是女人中的佼杰。
神明的至高无上,需要未上过轭架的母牛作为祭品,英雄的丰功伟业,需要白臂膀的美丽女子作为点缀。那么,在有死的凡人中,还有哪个女子,比阿尔戈斯的海伦更为璀璨夺目呢?
起初,当他听说帕里斯将斯巴达国王的老婆拐走后,自然和所有特洛伊人同仇敌忾,将这个女人视为臭名昭彰的淫妇。然而,当海伦真的登上特洛伊的城墙时,全城的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接着默念爱神阿芙罗底忒的芳名,感恩她赐予特洛伊王子闪亮的礼物。
德伊福波斯不得不承认,和其他人相同,他也为海伦的美貌震慑到了。但他更坚定地相信,他没有因为这美貌丧失了斗志,忘记荣誉只能通过攻城略地获得。这是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尤其是和帕里斯不同的地方。
是的,德伊福波斯向来是看不起这个兄弟的。当初,那些无聊的预言家说,帕里斯会毁了特洛伊城,把王后吓得够呛,德伊福波斯则嗤之以鼻。就凭他?凭着他娘们兮兮的脸,还是娘们兮兮的琴声?即使是帕里斯百发百中的箭术,也是如此的小家子气,丝毫不像乘着战车,手持皮盾和铜枪冲锋陷阵的勇者所为。
当海伦作为帕里斯的新任妻子,和特洛伊皇室正式相见时,德伊福波斯心中的愤懑达到了顶点:凭什么!
哪怕内心有多么不平和不屑,德伊福波斯仍相信,自己在宴会上保留了应有的风度。可到了第二天,海伦的女仆来找他了,说自己的女主人向他问好,并询问他对昨天的宴会有什么不满。
——这个女人,竟然那么关心我?
德伊福波斯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只说:“告诉你的女主人,我只接受本人的道歉。”
女仆点了点头,飞快离去了。没过多久,海伦来了,仪态万方地对他说:“我刚来特洛伊城,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还请不要怪罪。”
“是,你当然有不熟悉的地方。”德伊福波斯有些恶趣味地笑着靠近她,低声道,“比如你不知道你的好丈夫,之前已经有个合法的妻子了。”
“嗯。”
“这不是和你也相配吗?毕竟你也曾经有合法的丈夫。”
海伦平视着他,答道:“我只会倾心于人世间的最强者。”
德伊福波斯呆住了。在他眼里,那时的海伦不仅仪态万方,更是柔情万种。他从那时起立誓,他一定不辜负这份柔情,让海伦成为自己的妻子。
二
在阿开亚人为夺回海伦而开战的第十年,特洛伊最强战士赫克托耳魂归故土的第十天,德伊福波斯开始从心底里畏惧战争。
因为负伤,他并未亲身领教阿基琉斯的愤怒。但是,在这十年中,他早已清楚地明白神明对于这位阿开亚英雄的偏爱。当得知阿基琉斯因为和阿伽门农争执而离开战场时,德伊福波斯和所有特洛伊人都不由窃喜,以为神和人的王者宙斯终于要将胜利和荣耀赐予特洛伊。
怀着这样的心情,特洛伊人奋起反击,一度攻入敌军的营地。在阿开亚人的船舶前,德伊福波斯数次用投枪击中敌人,甚至在短兵相接时,杀死了阿瑞斯之子阿斯卡拉福斯。
——这可是战神的儿子!
德伊福波斯面带得色,转头望了望手持弓箭,躲在后面的帕里斯。
——假如能把败者的头盔作为战利品和证物,带回特洛伊的话……
在德伊福波斯捡起铜盔的下一刻,敌人的枪矛洞穿了他的肩膀。正当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会就此结束时,敌人却拔出了枪矛,转而对付别人去了。
铜盔落在了地上,本来在混乱的战场上不会发出明显的声音,然而,德伊福波斯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巨响,他也随之倒下了。
在他恢复意识时,他已躺在的战车上,驶入特洛伊的城门。他听到自己的呻吟声,还有御者的高呼:“王子受伤了!”
“是赫克托耳吗?不,赫克托耳不会为了疼痛这样叫唤,难道是不成器的帕里斯?”
普里阿摩斯迎了上来,又立刻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该死的东西!报信也不说个名字!”
在特洛伊国王的身后,露出了一截裙裾。
那是海伦。
德伊福波斯心灰意冷,在养伤时下令拒绝一切探视,果然没人来打扰。等他稍微恢复后询问自己的伴从,得知只有王后派人来问过他的情况。他更为恼火,把自己锁在房间中,哪怕是赫克托耳死讯传来时震天的哭声,都没能让他踏出门半步。
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普里阿摩斯的使者终于来了。那个年老和忠心的仆人跪在地上,双手放在德伊福波斯的膝头,恳求他去劝劝老国王。
“既然是国王派你来的,那我会跟你走的。”
两人还没走到普里阿摩斯的宫殿,便看到仆人如鸟兽散,咒骂声紧跟着传了出来:
“都给我滚开,无用的废物,招羞致辱的东西!宙斯夺走了我最好的儿子,你们都成了阿开亚兵壮手中的玩物!至于我自己,与其看着城堡被劫变成废墟,倒不如趁早撒手人寰,坠入死神的宅邸!”
德伊福波斯迎了上去,几乎没认出在自己手足无措的兄弟们簇拥之下,仿佛衰老了二十岁的父亲。普里阿摩斯身边乱七八糟地堆着黄金、三角鼎和各色织物,没来得及拭去的眼泪让他本来就零乱的胡须更显污秽,嘴上仍对身边的王子们破口大骂:
“败家的孩子!我的耻辱!但愿你们顶替赫克托耳,全被杀死在迅捷的海船边!还不动手备车,让我登程上路,赎回赫克托耳高贵的尸体!”
众王子七手八脚地将那些财宝装车,德伊福波斯只能照做。第二天,普里阿摩斯终于将死去的赫克托耳迎回特洛伊,同时带回了阿基琉斯允许他们休战十一天举办丧事的消息。
葬礼在第十天举行。先由逝者的遗孀和母亲领唱挽歌,之后,海伦同样用临死的天鹅般凄婉的声音进行哭诉,惹得众人纷纷悲声呼号。
可在德伊福波斯心中挥之不去的,只有那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经过粉饰仍然触目惊心的痕迹:那是在逝者死后,尸首被敌人故意用车拉在地上长久拖行留下的。
——即使强大如赫克托耳,都不能战胜捷足的阿基琉斯。难道特洛伊巍峨的城池,真的要变成荒芜的废墟?而自己……
“请喝下这碗酒,驱散悲伤的阴霾。”
曼妙的声音将德伊福波斯拉回现实。他抬起头,对上了海伦依然闪着水光的眼睛。他这才知道,原来眼泪真的能增加美人的艳丽。
“怎么由你来斟酒?”
“这是我唯一能为特洛伊做的事了。”
不知是否因为海伦作为宙斯之女的神力,在几轮酒喝完后,德伊福波斯的心情真的轻快了许多,其他人的表情同样自在了不少。普里阿摩斯在第三次接过海伦的酒杯时,甚至开起了玩笑来:
“我贤惠的儿媳,之前你出现在城墙上时,特洛伊年长的首领都感叹,只要看到了你,所有人都能明白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为什么会含辛茹苦,经年奋战。我敢发誓,现在喝过你亲手斟上的美酒后,不仅是年长的首领,全特洛伊人都会继续为你而战。你切莫让思乡之情损害神赐给你的容貌,尽管将特洛伊当成家就行了。”
“感谢您宽广仁厚的胸襟,”海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耳中,“既然如此,我会将特洛伊视作我的归宿。”
德伊福波斯敢以俄林波斯山所有天神的名字发誓,他看到海伦说这话时望向自己。
三
即使是善辨鸟踪的卜者,也无法看穿命运的纺线。不过,德伊福波斯认为,诸神开始倾向特洛伊城,至少倾向他自己。
前不久,特洛伊的神箭手帕里斯死于阿开亚人的神箭手菲洛克忒忒斯。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射杀了捷足的壮勇,卓越的阿基琉斯。
——更重要的是,在帕里斯死后,德伊福波斯迎娶了海伦。
在婚宴上,全城人都为他们送上了祝福,除了德伊福波斯的兄弟和副手赫勒诺斯。德伊福波斯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嫉妒,证明自己今非昔比,终于从可有可无的王子,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和海伦口中“人世间的最强者”。
海伦恭顺和温和的行动,体现出了女人最宝贵的品德。她不仅对德伊福波斯无微不至,言听计从,更赢得下人们的交口称赞。就连那训练有素的凶猛猎狗,也在三天内对新来的女主人低下了脑袋,摇起了尾巴。
“所以,海伦哪怕因为女人的仁慈,对衣衫褴褛的乞援人动了善心,替他洗过澡,抹上橄榄油,又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吗?”
“看在宙斯的份上,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情况!”赫勒诺斯的手已经按在了青铜剑的剑柄上,“就在日落前,一个假扮成乞丐的阿开亚奸细混入了城中,并在出城时杀死了我们好几个同伴!那沾在土地上的鲜血现在都没干呢!”
“即使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闯入我的庭院,逼问我的妻子?”
“当然是以特洛伊城的武士、王子和先知的身份!神已经降下了不祥的征兆,我今天必须和那个女人问个明白!”
“让我自己说吧。”海伦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闻言转过身,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上还拿着织布的梭子,“妇人过于敏感的心灵,确实让我怀疑过那个乞援人,但经过仔细盘问后,我确定了他只是被战争夺去家人和财产的可怜人。”
“摇唇鼓舌的妖妇!”赫勒诺斯拔出了剑。
“你怎么敢在我的家中,侮辱我的妻子!”德伊福波斯同样拔剑出鞘,“你忘了吗?在赫克托耳的葬礼上,你也听过她的挽歌,喝过她亲手调制的酒浆!”
“我正要算这笔账!都说她在酒里偷偷下了埃及人的迷药,看来,这迷药现在还让你神魂颠倒,黑白不分!”
赫勒诺斯砍向海伦,德伊福波斯出手格挡,两柄剑发出剧烈的相撞声。
“住手!”海伦高声喊着,将梭子指向自己的心脏,“十年的战争已经牺牲了太多人了,如果只有我的死能平息,我甘愿走向幽黑的冥府。”
“男人的事,你别掺和!”德伊福波斯冲海伦吼道,随即望向赫勒诺斯,“你现在杀了她倒轻松,那这打了十年的仗,全成了孩童的过家家游戏吗?”
赫勒诺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最终愤愤地收回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踏步离开了。
德伊福波斯连忙出言安慰妻子:“海伦,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当然没有,”海伦满脸崇敬地回答,“你刚才威严英武的模样,真像是一位不朽的天神。”
四
阿开亚人退兵了!
曾经见证了无数战斗和死亡的海滩上,只剩下一匹巨大的木马。对于如何处理木马,特洛伊人原本有不同意见,有不少人说要把它作为战利品,而阿波罗的祭司拉奥孔强烈主张毁掉它。后来,有牧人抓获了一个被捆绑着的阿开亚俘虏。还没等别人审问,俘虏已开口了:
“特洛伊的英豪!这匹木马是阿开亚人献给雅典娜的礼物,而我本来也是祭品之一。我既然逃出了既定的死亡,现在必须告诉你们所有的真相。假如你们将木马拖入城内,必然获得这位女神的庇佑。主张毁灭它的人,必然会受到女神的惩罚。”
话音刚落,海上突然出现了两只毒蛇,杀死了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之后躲到了雅典娜神像的托板下。
哪怕不是经过训练的卜者,都已经能清楚地明白神明的用意了。于是特洛伊人兴奋地将木马拖进了城内,甚至为了它拆掉了一小段城墙。
全城都陷入了节庆般的喜悦中,除了仍在织布的海伦。
“都到什么时候了,就放下你的梭子吧。”德伊福波斯对妻子说,“难道,你还想当编织命运的女神不成?”
海伦放下了梭子,没头没脑地说道:“可以带我去那木马边看看吗?”
“为什么?”
“这是昨夜的梦中,某位不朽的神明给我的启示。”
虽然有些疑惑,但德伊福波斯还是把她领到了木马前。到了那里,海伦仿佛变了个人,如祷告的祭司般念出一个个名字:“奥德修斯?菲洛克忒忒斯?狄俄墨得斯?”
每念一个名字,海伦的声音都变幻一次,德伊福波斯看出,这是某位天神在赐予她超越凡人的力量,哪怕他参不透天神的用意。
“你模仿的是谁的声音?”
“这是阿开亚人妻子们的声音,”海伦简短地回答后,继续呼唤着,“安提克洛斯,安提克洛斯?”
木马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异响,可此时的德伊福波斯无暇顾及,只是讥讽地大声说:“那接下来,你要用你的本音喊墨奈劳斯,指望他从木马里冲出来吗?”
“怎么会呢?”海伦终于回头看向他,表情混合着惊讶和无助,看起来楚楚可怜:“斯巴达的国王早已不是我的丈夫了。而且,我只是在做神明让我做的事。”
“那你听说拉奥孔的遭遇了吗?那就是神明意志的体现。”
沉默了半晌后,海伦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既然神明已将胜利赐予了祂的偏爱者,我会顺从祂的旨意的。为了补偿我的多疑给你造成的不快,我能为今晚的宴会准备酒水吗?”
“那是自然。”
在晚上,海伦再次端上了最可口的美酒,她自己也绽放出了最悦目的光辉,成为这场狂欢最动人的华彩。
酒过三巡,赫勒诺斯醉醺醺地举起双耳杯:“海伦,我要向你表示最真挚的歉意。之前有油嘴滑舌的小人欺骗了我,让我的心智失去理解和判识的功能,竟认为你手上有奇妙的药剂,能够使人短暂地忘却所有烦恼,哪怕在一天之内目睹骨肉至亲被别人用铜剑杀死,都不会流下半滴泪水。如今看来,这些谗言和指控都像是海面上偶然出现的泡沫,不用花上多长时间,便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和温柔:“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妇人,哪有什么神奇的伟力呢?再说了,现在特洛伊城已获得了诸神赐予的胜利和荣光,怎么还会发生这些令人害怕的事啊。只是我有些不胜酒力,可能要失陪了。”
“是啊,”德伊福波斯连忙起身补充道,“在女人面前,怎么说什么杀人不杀人的。海伦,你觉得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
海伦以最完美的姿势行了个礼:“大家请继续尽兴,恕我先行告退。”
在她即将离开宴会厅时,德伊福波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问道:“看在俄林波斯山所有天神的份上,我亲爱的妻子,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长裙飘舞的海伦,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微笑着答道:
“当然没有,我天神般的丈夫。”
第二天,阿开亚人的儿子们离开了藏身的木马,屠杀了德伊福波斯在内的无数特洛伊人。
想出这条计谋的,正是阿开亚人多智的首领,曾化身乞丐潜入特洛伊城,与海伦进行商议的奥德修斯。
注:本文专有名词参考陈中梅译本《荷马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