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
01
“勘市富商今日零时零分时空大厦意外堕楼。”
离气象台播报台风离开只四个钟,雨势渐弱,树叶不甘又寂寞地沙沙作响,仿佛风仍在某处苟延,随时等待再起。
风雨侵袭城市,其余震余波余孽余音,淫靡地遍街流淌,沟渠被腐叶残枝污秽填满,空气中有暧昧的微冷和挥之不去的粘腻,人类躲进巢穴,熄掉所有发光电器,除了电视和冷气机。
你道冷气机也会发光吗?会的,是真的。当人类冷的受不了,只好形状扭曲地抱在一起时,冷气机就在一室幽蓝中静静喷气,原来它发光在鼻孔。
电视机中传来变形的人声,T掐住喉咙有样学样,学给缩在被中的S听。
“现在几点了?”S的声音从被中传来。
“三点十分。”T仍盯着电视屏幕,也不知是不是胡诌的时间,电视上,那条平淡的意外新闻一晃而过,经典到不再经典的剧目正重播着,一家人围着餐桌,窄小的空间,冗长的戏码不断上演。
“能在你26岁最初的三小时零十分和你这样安静度过,也算是一种地久天长吧。”S慵懒的叹气声,将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像一只蜗牛一样慢慢从壳中探出头来,而这时T刚好扭头回望。
与S接一个静谧的吻。T满足地微笑。
T熄掉电视机,调高两度冷气,敲敲素白蜗牛壳道:
“S,让我进去。”
“不再工作了吗?”
“今天不了。”T揉揉S的头发,像揉弄一蓬小小的海草。
“死掉的那个,是不是Polina?”
02
女人瘦削笔直的身形连同那极富线条与垂坠感的职业装一起,如同一片锋利纤薄的刀刃,她本就极高挑,偏脚下是一双漆皮的红舞鞋,鞋跟每踏地一次,如同挑衅,根系牢牢地扎根在地底,仿佛她在宇宙的中心。
女人嘴唇开合,她的唇形显得凉薄,并且极度欠缺血色,或许这只是一种新型的妆容方式,而T不由得运用迁移理论,认为那是被鲜红的鞋之魂灵摄取能量的一种表象。
她直呼男人的名字,“Paul-Paul-Paul”仿佛一串代码,那么精确那么模糊,以相同的频率,前进-前进-前进。低头沉迷小小萤光幕的人们,纷纷跌进月台空隙。列车进站,汽笛如枪声之后的回音,渐次响起。
如果名字只是代码,何以我们称呼心爱之人的全名,心中感到震动,犹如被带着火苗的球形闪电击中。
T躺在里间的长沙发上,隔着玻璃切出的陆离的棱面,以今日的晨报掩面,注视着男人,姑且给他一个代称:P。毕竟他的名字除对T外,全然不重要,就像T的全名对于展开T的故事也不重要那样。
有时直呼他人的名字是为了提高效率,拉近距离。而拉近距离的目的还是为了提高效率。
现在他们分开了,朝两个方向分别移动,女人的鞋跟踏出鲜红的残影,P转动门把手。T将报纸从脸上慢慢移下来,将之摊在胸前。
P问道:“吃过早餐了吗?”语气淡而亲和,屋内陈设簇新而冰冷,唯独T正躺靠的长沙发,有温馨的旧意,铺着七彩的毯子和坐垫,足够两个人并肩凹陷在一处,或者一个人生病时寂寞地闷躺,却也未算孤零。
T并不坐起来,双手交叠在小腹,目光随男人的去向移动,“嗯?”见没有回答,P笑望着他。
T的目光放向远处,那红色的残影早已不见,然而T仿佛仍感到她口腔的开合,其坚毅与轻易像一个内里已经坏死的蚌壳,并不减其日光下莹白的外观的漂亮。
P的大手捏住T的膝盖,骨感而易碎仿佛瓷器,造型优美又很称手,示意T往里面收收腿,好让人坐下来。
P的办公室温度调得很低,透过T轻薄的裤子布料,膝盖自然是凉的,P顺手拿来毯子,“盖上?”T没拒绝。
望着蓝森森的天花,T开口道:
“有个名字我要告诉你。”
P轻抚歪在他身边T的小腿,说道:
“洗耳恭听。”
“这样你听到它就会想起我。”
“我怎样都会想起你的。”
“我无非是要自己安心,”T顿了顿,又道:“是不是很自私?”
P笑了笑,摇摇头:“我会很高兴,因为你识得保护自己。”
“我只是心里有一点不舒服。”T迎向男人温和的目光,静静地任由他拉过自己的手,细细摩挲腕骨。
“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无非是一句话颠倒来去,然而“在乎”是这样。
T皱起好看的眉,分明是含嗔的:“讨厌他们叫你的名字,没完没了。”
“工作总是这样,很无聊吧。你既不喜欢,那不让他们叫了。”P轻哄到,情字里或有欺骗,然而不该出现在情人的眼里。
“Present,”T轻轻开口,舌尖贴近牙齿,如同一个小小的叹息。
“什么?”P倾身过来,注意地听,T露出害羞的孩童般的笑容。
“Present。”T又重复一次,这次P听清了。
“礼物啊……”P装出难言的表情,T笑得狡黠。
“是‘现在’。”
仿佛爱不释手般,P捏住T翘起的脸颊。T嗅到P指间烟草的气味,沉郁的苦与甜。
“好了,现在,起身跟我一起吃早餐。”P松开T的脸颊,轻拍了两下,然后任由含情的手在那染了烟草甜香的侧脸上停留。
P饮清咖啡,而T是红茶,加奶,加炼乳,有如太妃糖。
“你听说Polina堕楼了?”T问P今日凌晨电视新闻上滚动的内容。
P“嗯”了一声,如同跟助手确认是日行程。
“怎么会这样?”T呷一口红茶,喃喃道。
“时空大厦跳楼的人难道少她一个吗?”P翻动晨报,便是刚刚T摊在胸口的那一份。
“有人说她大约是受了情伤。”
“或许吧。”P耸耸肩,“毕竟最近不见她生意上有什么异动。”
“情伤对你来讲,是很小的事喽?”T慢慢道,在面包上涂抹奶酪。
P放下报纸,带着一点笑意,郑重地望他。
“Terence,”P开口道,他念T的名字,仿佛陈年佳酿。
“如果你问我,情伤是可大可小的事。可是为情至堕楼,我会唾弃他。”
“不过讲到底,”P又重新拿起报纸,“我们没资格对伤者评头论足。”
“真是死无对证。”T摇头笑道,伸舌去舔抹刀上残余的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