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〡再看一回月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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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六这日,天空才露了一点白,岑大娘就醒了。
她有一桩计划了许久的大事打算在今天完成,不过,在那之前,先得吃顿好的,再和老伴肩并肩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炕边的窗户推开,躺在炕上,就能看见月亮。
01
她握拳在腰眼上捶了几十下,感觉僵直劲过去了,慢慢挪下炕。
先去灶房烧锅热水,给老伴换尿不湿,弄块热毛巾给老伴擦屁股和大腿,然后用细纱布吸干水份,晾几分钟,再戴上新的尿不湿。
这都是她做熟的事,包括怎样给死沉死沉的老伴翻身、换衣服,除了洗澡得儿子帮忙,其他的都是她自己来。老伴躺床上十多年了,从脑梗到植物人,从来没起过褥疮,谁都说她照顾得好,可这两年,她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就在上周,她晕倒了,那是她今年的第三次晕倒,不知多长时间才慢悠悠地醒过来,觉得眼前有点模糊,手一抹,都是血,原来额头撞在灶台上,碰了个口子,总之,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心脏、血压出了问题。
这事她和谁都没说,暗自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就在中秋节后,实施自己想了快一年的那个计划——不再拖累孩子,和老伴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老伴只能吃流食,米糊、面糊、菜汤、蛋汤,她就跟着吃一样的,做夫妻四十年,他们从来都一处吃饭,年轻那会,她在灶房忙,他就让老人、孩子先吃,自己干等着不动筷。
不过今天,她要自己去吃点好的,喂老伴吃了一碗加了鸡蛋的玉米糊,她准备出发了。
岑大娘从炕桌抽屉里拿了五块钱,对着窗台上半块镜子片认真梳了一回头发,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丝不乱的髻,穿上闺女买的毛线马甲,慢吞吞地出了门。以前她走路带风,这几年膝盖使不上劲,走着走着有时会忽然一软,将将要摔倒,就不敢走快了。
她往村口走,村口的老周早餐店就在国道边,一开三十年,也不知道他家的油饼还是不是老味道。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现在年轻人都进城去了,家家不是老人就是孩子。
村委会的小唐主任骑着电车,大老远见她就笑,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岑大娘”,问她去哪里?
这姑娘长得喜相,是后巷唐家上大学的小闺女,现在回村当了村官,见谁都是先笑再说话。岑大娘就喜欢这种爱笑的孩子,日子艰难,苦相个脸,就能不难了?谁没自己的难呢?太难,实在过不下去就不过了,也没啥大不了的,可一天天哭哭啼啼的那日子就太没意思了。
“我去村口老周家买油饼。”
小唐主任“嘿”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这么巧,我刚从他家来,最后几块都被我买来了,你分两块去吃”。
“今天他家不做啦?”
“对”,小唐主任把挂在车把上的早餐打开给她看,“油饼没了,我还买了油条、豆腐卷,好几种呢,你想吃啥就拿啥。”
岑大娘并不与她客气,拿了两块油饼。
她简直觉得这是天意,老天爷让这女娃帮她完成心愿,走之前,吃上口油饼。
02
闺女上中学那会,早上偏不在家吃饭,要一块钱去那家买油饼,她嫌贵,不大舍得,老伴避着她偷偷塞钱给闺女,她装不知道。但闺女偏留一口油饼放学带回来让她尝,她扭着头,露出一脸嫌弃,“一股子油味”,最后这块饼就进了老伴嘴巴里。
老伴疼孩子,儿子闺女一样待,不过也没白疼,从他脑梗半身不遂,到后来成了植物人,儿子闺女谁都没躲,轮着花钱、周末排班来伺候一天老伴,让她歇一天。
从三年前起,她从周一就开始盼周末,周末就能歇一歇,腰上的那个“轴”可能坏掉了,不能吃力,体力不是逐渐变差的,而是忽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身体空了一些,就像机器零件发生了故障,运转艰难。
她得在身体零件彻底不能动之前,解决这个麻烦。孩子都是好孩子,各自成家,正正经经过日子,就是两家收入都不高,一个月三千多元钱,省吃俭用,都贴到老伴的病上去了。
往回走的路,岑大娘走得更慢,看看天,真蓝;看看太阳,真亮;人家的矮墙上爬了满满的牵牛花,除了白的、紫的、粉的、红的,竟然还有几朵青色的。
那回闺女指着院子里的牵牛花说还有个名字叫“朝颜”,她说“不信”,结果,闺女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看不出她是玩笑话,一脸认真地找了手机举到她眼前,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说牵牛白天开花,就叫朝颜,葫芦晚上开花,叫夕颜。
闺女就是这样一根筋的孩子,儿子也差不多,较真、认死理,过得难也闷着头不吭声。昨天中午,儿子、闺女带着孩子来过团圆节,合着力把老伴拴在轮椅上,拍了好几张全家福,也不知道自己拍得板正不?
刚拐到巷子口,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就在空气中飘来荡去,挨挨挤挤地荡漾着,是她家院子里的金桂开花了呢!一直在家里,嗅着那香习惯了,就忘记了这棵树,也忘记一家四口坐在树下吃吃喝喝、团聚一堂的好日子。主要老伴病的太久了,把她的力气都耗尽了,她觉得自己撑不了几天,不能再耗尽孩子们的力气。
老伴安静地躺着,喘着气。这段时间,岑大娘隐隐盼望着一觉醒来,他就没了呼吸,一点不痛苦地去另一个世界,她可以安然地歇一歇,估计也歇不了太久,很快就会追上他。
03
她摸摸手中的油饼,不凉,温温的。倒了一碗热水,就着水,将这两块油饼撕成小块,一口口地填进嘴里,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主要脑海中不停地想事。
一会儿是年轻那会,老伴在河边的槐树下等她,天上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一会儿是两个孩子哪天再回家,看到两个死人,得哭成什么样;一会儿,是一家人挤在炕上打扑克,老伴满脸贴了白纸条,哄得两个孩子哈哈笑;一会儿是准备的炭块会不会不够多,人死不透又被抢救过来…….
于是,她又找左邻右舍借炭块,天还没开始冷,家家都是去年剩的几块炭,她跑了两家,说了几句话,这一天,她眼窝子有点浅,人家问问老伴咋样了,说两句关切的话,让她照顾好自己,她就莫名地心酸,想掉眼泪,赶紧端着炭回家去了。
给老伴洗头、擦身,换衣服,再打一碗菜肉羹喂他吃了下午饭,就忙忙活活过去大半天。院子还没扫,墙角旮旯的落叶、果壳看着可真碍眼,她赶紧趁着太阳没落山,从院门口一直扫到堂屋门,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要不然,今晚就不死了?她还想把每间屋的玻璃擦一擦,西屋窗和堂屋门各有一块玻璃裂了,用胶带贴着的,要是闺女来擦不注意,使劲大了,玻璃碎了倒不可惜,若划了手,那可受罪。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冒出个尖尖角,她就赶紧掐灭了,万一自己也跟老伴那年,忽然梗住了呢?前几天还晕倒了,若是那样,想死都死不了,让儿子闺女可怎么活?
她对自己说,已经吃上油饼了,晚上要是再看了月亮,两个心愿就都完成了,还活着干嘛?于是,她站在炕上,只把这扇窗户擦了又擦。
晚上七点钟,闺女准点打来电话,问她累不,吃了吗?她跟外孙子说了两句话,嘱咐孩子好好学习,要有出息,就匆匆挂断电话,她总觉得自己声音颤巍巍的,生怕被闺女听出点什么。
外面的天黑透了,又圆又大的月亮从东面升起来,蓝漆漆的天上,连一缕云彩也没有。
她坐在炕头,看着老伴十年如一日的脸,其实是瘦了很多的,一是天天看,没觉得变,二是她的力气变小,也就不觉得老伴轻,平时累得狠了,她曾捶打老伴几下,还骂过他,如今要带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她又觉得满心歉意。
“老头子,今夜咱俩就一起走吧?人说到了那边,你就又能跑能跳了,你要还想和我一起呢,咱俩还一块儿”。
没有等来回答,她早已习惯了,习惯自言自语,也习惯失望。
她垂下头,一下下搓着老伴的掌心,这是她做惯的事,先前还留了希望,想着他能康复,捏手、按腿、刮痧,天天给他按摩,什么法子都坚持过,最后也没用,眼前这具身体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只余一口气。
两个枕头摆到窗下,横过来睡,月亮就悬在眼睛的上方,隔着玻璃,就只有亮光,不觉清冷。当然不会冷,屋子里暖和得很,炭盆被点着了,她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炭,把曾经给孙女、外孙子洗澡的不锈钢盆填得满满的。
她和老伴都只盖了一层床单,白床单,她握着老伴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遥远的夜空,“你看,这月亮一点没变样”。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在老伴的眼角看到一滴泪珠,不知是不是月亮的光。
写在最后
岑大娘家的桂树开花了,沁人的甜香一缕缕地飘浮在小乡村的空气中,前后十几户,家家都在这香气的提醒下,脑海中闪过岑大娘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盘个髻,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走路飞快,说话爽利。村里人提到岑大娘,个个竖起大拇指,先前能坐的时候,岑大娘推着他出门晒太阳,朴素整洁的穿着,笑眯眯的神情,村里人都还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