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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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如期而至。这是高考前最后一个暑假。
放学铃声响起,班主任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强调这个暑假的重要性,谆谆教导的声音被吊扇的嗡嗡声搅碎,落在思绪飘飞的躁动的人群中,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啪!”黑板擦重重敲击在讲桌上,窃窃私语消失了,窗外法国梧桐上的知了声音也消失了,就连风扇似乎都转得慢了起来。年轻的女班主任叉着腰,横眉着扫视教室里那些蠢蠢欲动的脸庞,缓慢而不容置疑地说:暑假只放一个月,回来补课,有偿,自愿参加,但我希望一个也不能少!教室里瞬间炸了锅,懊丧的,唉声叹气的,气恼的,各种声音交织着,盘旋着,后排的男生还吹起了嘲讽的口哨,知了们也铆足劲叫喊着,似要找回属于它们声音的主战场。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喜欢学校,喜欢待在教室里,喜欢做那些没完没了的习题,我讨厌放假,尤其是暑假。记忆中的暑假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在粘腻燥热的空气中,流着如瀑如雨的汗水,在望不见尽头的炙热阳光下,期待一场下够三天三夜的暴风雨,驱散烦闷,获得短暂的悠闲。
不过,这一年的暑假有些不一样。
月初妈妈打电话说,银行卡里转了生活费,问了放假日期,让放假第二天就带着妹妹坐大巴到市里,千叮咛万嘱咐是上午唯一一趟从镇上到市区的车,一定要早点去不要误车,她和爸爸会在车站等我们。挂电话前,妈妈又强调了一遍,带齐换洗衣服和作业,到站下车后不要乱跑。我们都没有手机,每次妈妈都是用公用电话打到宿舍走廊的IP电话上。那个电话时常占线,要打通不容易,当电话铃响起时,路过的同学都会主动接起,再喊着,某某某,电话。
所以,放假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带着妹妹,背着衣服和书本,走在去镇子的小路上。妹妹很兴奋,她从没有去过市里,不停地问我市里有没有好玩的地方,会不会吃到没吃过的美味的食物,会住在哪里,有没有很高的楼房。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去过市里,只在某一年腊月,跟着妈妈,坐夜班客车,去市里转火车到外地。那时,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车窗外城市的灯光,所有的景物便一闪而过,消失在身后。
到镇里,太阳已升起来,从山头露出半边鲜红的脸,我和妹妹都微微出着汗。到乘车的地方,一辆破旧的大巴车停在路边,车身上印着准载39人,上面已经坐了一些人,有好几个是跟我们一样的学生。我问过这是去市里的车,便带着妹妹上了车。
车子提前发车了,因为已经满座,没有再等的必要。我有点担心到早了找不到爸妈,但是也没法联系他们,只能到站后再说。到市里的路并不好走,要翻过一座高山,路陡,弯急。坐满人的车厢闷热无比,头顶挂着的两个小风扇旋转着,并不能吹散暑热。车窗都大开着,乘客手里拿着各式各样能被充当扇子的东西扇着风。妹妹太兴奋,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又起得早,已经靠在我肩膀睡着了,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着。我拿起一本习题册帮她扇风,没啥效果,不一会儿也昏昏沉沉睡着了。
被催促下车的高音喇叭声吵醒时,我正在做梦,梦里我带着妹妹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没有尽头的山路,走到天完全黑下来,又走到破晓时分,脚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却仍然到不了终点。车厢里一片混乱嘈杂,没太多行李的人已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推推攘攘往门口挤。我叫醒妹妹,并没有起身,而是把习题册放进包里,又翻找核查了一下物品,等过道空下来,这才拉着妹妹下车。
-02-
大巴车停在一个类似车辆中转站的水泥大坝里。大大小小漆着不同颜色的大巴车中间,穿梭着形形色色或拎着或扛着或背着大包小包的男女老少。我攥紧妹妹的手,小心穿过人潮,走到副食店门口的台阶旁,那里正好有一片被房屋遮挡着的阴影地带,已聚集着一些在翘首等待的人。我不知道爸妈什么时候来,会从哪个方向来,也不敢随着人群往外走,怕和爸妈错过,在陌生的城市里,两个未成年女孩独自游荡,很危险,只能等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朝各个可能出现爸妈身影的方向张望。
不知等了多久,太阳渐渐升高,阴影越缩越窄,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头顶,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才惊觉已到了晌午。水壶见了底,被晒得满脸通红的妹妹反复问着爸妈什么时候到。我回答说快了,其实内心也忐忑着,只是在妹妹面前佯装镇定。我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爸妈来过了,没看见我们又走了?会不会他们压根就忘了今天是我们放假的日子,忘了叫我们坐早上的班车到市里的事?会不会,他们出了什么事?我盘算着手里剩下的钱,已经不够再坐车回家,跟售票员说情也许能少收一点让我们上车,不过还不知道该去哪里坐车,来时的大巴早就不在坝子里了。妹妹喊着热,喊着渴,我甩掉脑袋里的乱麻,带着她去到副食店,买了两袋冻得硬邦邦的小冰,一毛钱一袋。我忽视了妹妹望着冰棍的眼神,把小冰一角咬开一个小口,冰冰凉凉的带着甜味的液体滑入口腔里,烦热消失了一瞬,更猛烈地卷土重来,于是又喝一口。被塑料袋包裹着的冰块融化速度不快,而且也没法像冰棒一样咬着吃,一毛钱一袋的小冰可以吃好久,仍然冰爽,比两毛钱的冰棍划算多了。
小冰还没吃完时,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逆着人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高声喊着爸,他也看到了我们,加快步伐走过来。爸爸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问,如所有的父亲那样沉默着,拿过我和妹妹的背包,挎在一个肩膀上,往前走去,我拉着妹妹赶紧跟上。
走出大坝,视野一下子开阔了,高高低低的楼房矗立着,车辆来来往往,喇叭声此起彼伏。跟着爸爸转进一个小巷子,又穿过几条狭窄的街道,再爬过一段陡坡,陡坡尽头有一棵大黄桷树。绕过黄桷树继续走,越走房屋越破旧,终于到了一处民宅聚集的地方。房屋中间的小路只能侧身走过,胡乱拉着的线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地面脏乱无比,夹杂着剩饭烂叶。
跟着爸爸又七歪八拐地在破旧的房屋间走了几分钟,来到一座盖着石棉瓦的像仓库一样的房子前。走进大门,里面堆满缠绕成卷的藤条以及叠得高高的已编好的藤椅。正在缠藤椅最后一只脚的妈妈看到我们,把藤条固定好,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碎屑,招呼我们放下东西吃饭。吃过饭,妈妈叫我洗碗,她去把藤椅收尾,爸爸吃得快,已经躺在角落一堆藤条卷上打起鼾,妹妹早就跑得不见了人影。收拾停当,妈妈让我写作业,她取下围裙,叫醒爸爸出了门。我在房子里四处走了走,到处都是藤条和藤椅,难以下脚。包放在爸爸刚睡觉的地方,发现还有被子、凉席、一个大大的深蓝色的布包,几双鞋子,都杂乱地扔在墙角。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像是床的东西,看来晚上睡觉只能打地铺。我拿出复习题,放在中午充当饭桌的藤椅上写起来。
石棉瓦不隔热,随着太阳照射时间拉长,房子里又闷又热,像是在一个蒸笼里,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我用力眨眼也无济于事,用衣袖去擦,火辣辣的疼,滴在纸张上的汗水晕开了字迹,世界变得模糊而虚幻。我起身,从桶里舀出一盆清水,洗了把脸,任由水珠打湿头发、衣襟,想驱散燥热和疲倦,却是徒劳。最后,还是放弃抵抗,趴着睡着了。是妈妈把我叫醒的,还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介绍说这是梅姐,在火锅店管事,让我跟着她到火锅店去打工,就只去晚上人多的那会,10点回家,一天20块钱。我知道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想到下个月回学校补课要交的钱,我能攒一些,再向妈妈要,她应该会同意吧。
梅姐问了我的名字和年龄,得知我下个月才满十八岁,皱起了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叫我对外说已满十八岁,又跟我说了注意事项和干活的内容以及各种碗筷物品摆放的位置,我仔细听着,一点点记在心里。因为是去第一天,梅姐指挥着我倒茶,上菜,收拾碗筷,说第二天开始,就单独安排一两个桌子由我负责。从下午6点一直忙到晚上10点,期间不曾坐下休息片刻,也不曾喝水上厕所。终于,客少起来,梅姐说我可以回去了,而其他人还要忙到凌晨一点。
已是夜深,暑热消了不少,夜风吹在脸上有了丝丝凉意。我凭着记忆,在昏暗的路灯下走着。火锅店离得并不远,只是街道有些杂乱,晚上又和白天的景致有些差异,我并不确定走在正确的路上,直到看见妹妹在陡坡尽头等着。妹妹剪着短发,穿着T恤和短裤,坐在大黄桷树的枝干上,手上拿着两片叶子晃着,双脚悬空荡着,活脱脱一个小男孩的样子。我喊了一声妹,她答应着,从树上跳下,朝我奔来。妹妹知道我怕黑,也担心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才会出来等我吧。我揽过她的肩膀,不知不觉,她已经快和我一样高了。妹妹兴奋地跟我分享着她白天发现的各种有趣的物件,奇怪的地方,我微笑地听着,心底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失落。
回到家,爸妈还在编藤椅,我想洗个澡,一身的汗味和火锅味。没有花洒也没有热水器,只能烧一锅水倒进桶里,加上冷水调节好温度,提到厕所里去洗。洗完后,和妈妈一起铺好了“床”——果然是打地铺,在藤条卷上铺上被褥、凉席。妈妈拿出夏天用不上的床单,在叠得高高的藤椅之间,拉上一根藤条,挂上床单作为隔断,一边睡爸妈,一边睡我和妹妹。这些场景我早已习以为常,在以往每次去到他们在外打工的地方,都只能这样洗澡、睡觉。只是,那时我和妹妹还小,而现在我已经快十八岁,妹妹也满了十三岁。到底是有些扭捏,睡得并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把我叫醒,安排了整个暑假的任务:洗衣做饭自然是我的,晚上打工,其余时间写作业。吃过午饭,妹妹等爸妈离开了,说要带我去一个很凉快的地方,我怕爸妈回家找不到我们着急,妹妹说不会,爸妈打麻将去了,要吃晚饭才回家,只要到时间回来就好。我跟着妹妹走出住宅区,经过我打工的火锅店,走出窄巷,到了前一天爸爸带我们走过的大马路边,随后,她带着我走进了旁边的大超市。超市里和外面像是冰火两重天,冷空气让我裸露的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等适应了就感觉到无比的凉爽舒适。妹妹带着我去了阅读区,那里席地坐了很多孩子,人手一本漫画书看着。妹妹也拿了一本书,找了空地坐下来。我环顾四周,都是小学生,感到有些窘迫,但看着妹妹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按下心来,去架子上选书。漫画书居多,其次就是心灵鸡汤一类的故事书,我看到一层书架全是名著,不禁眼前一亮,拿了一本已拆封的《飘》看了起来。
吹着空调看书,时间过得特别快,我看了看手表,5点了,赶紧叫上妹妹小跑着回去。刚做好饭,爸妈就回来了,我随便扒拉了两口就去了火锅店。安排了一张桌子给我,从点菜到上菜到收拾,全是我一个人做。心里有些发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一切顺利,有不懂的也能随时找梅姐。8点多时,来了一桌人,有男有女,都穿得很时尚,要了一箱冰啤酒。上菜时,有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故意来拉我的手,我一惊,用力抽出手时,菜撒了他一身。他站起来大声骂着我,梅姐听到动静过来,不停向他道歉,说我是从农村来打暑假工的学生,年纪轻,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还说要免费送他们两瓶啤酒。那男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学生哟,那算了。说完又瞟了我一眼。梅姐歉笑着拉着我离开,到后台安慰着我,说有些客人就是这样耍无赖,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擦干眼泪走出去,红着眼眶该倒茶倒茶,该上菜上菜,只是转过身走到角落,眼泪还是会止不住往下掉。梅姐发现我还在默默流泪,又安慰了我几句,让我提前回去了。
我抹着泪走着,想着梅姐人真好,我得好好在火锅店干着。走到路口,没想到妹妹已经等在那里了,同昨天一样的姿势,我想她应该百无聊赖吧。我还没出声,她就看到了我,跑过来发现我在哭,拉着我的手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我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妹妹手足无措地踮起脚拿衣服帮我擦眼泪。哭过后,我努力深呼吸,擦干泪,装作无事的样子回到家,径直去洗漱,爸妈低头编藤椅,并没有发现异常。
可是,当第二天我和妹妹从超市回去,看到妈妈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门口,一见我就质问我昨晚在火锅店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我吓了一跳,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妈妈勃然大怒,我以为她是要安慰我,没想到却是更加铺天盖地的责骂:你说你做得个撒子?在火锅店当个服务员都当不好!以为好幺不到台(重庆话,意思是不得了)的事情,眯眯点大的事情就遭不住了!要不是梅梅跟我说,你还不得跟我说是不是?她说你一直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娇气得很,活也干不好,吃饭的人都不爽,梅梅让你以后都不要去了!你说你有撒子好委屈的?我们恁个多年在外面打拼,哪样苦没吃过哪样委屈没受过!一天天的就只晓得要钱,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供你们读书,都要十八了,还恁个不知事!你们老汉腿摔断了,拆钢板的钱都还没着落,养鸡欠的几万块钱还没还完……妈妈吵架很少输,所以骂人也很厉害,我只能低着头,手指绞着衣服,憋着眼泪,身体一抖一抖地任由她骂着,数着哪里哪里需要用钱,谁谁谁那里还欠着多少钱,跟每个月给我转了生活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的话一样,总绕不开一个钱字。妹妹不敢说话,只能不停捏着我的手臂安抚我。
之后,到底是没有找到其他活,我就每天过着单调重复的生活:洗衣做饭,下午和妹妹去超市吹空调看书。还好还可以看书。如此过了一个星期。那天吃过早饭,爸妈并没有开始编藤椅,我才发现房子里的藤条差不多用光了,只有编好的藤椅堆叠着。妈妈说要带我和妹妹出去逛逛,去看看渡口,看看长江大桥,看看轻轨。轻轨是什么?我和妹妹满脑子的问号,爸妈也解释不清,让我们等会自己去看。爸爸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地图,折痕处已有些要断裂的趋势,他指着一些地方告诉我们是哪里哪里,我们要怎样过去。我只能懵懂地点头,妹妹则已跑出去好远,果然是男孩子性格。我们跟着爸爸指的路走着,走了很久很久。爸爸腿疼,我们走得很慢,一直走到太阳偏西,终于走到了长江边上。我们沿着长江边走到了渡口处,走下台阶到了江边,高大的轮船响着汽笛驶过,荡起层层波纹;一半蓝色一半黄色的江水交融,有白色的鸟在江面飞旋。我们也看到了轻轨,原来是轨道建在空中的火车,但这个火车车厢数量很少,妹妹说,那是火车在天上飞。在夕阳快要落下时,我们走到了长江大桥边,横跨在江面的大桥,雄伟壮观,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词汇。华灯初上,长江大桥上的路灯也逐个亮了起来。爸爸说,你们数数桥上有多少个路灯。妹妹马上飞奔起来,一盏盏数过去,我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我和爸妈在桥头坐着,吹着傍晚的江风,等着妹妹数完回来。终于,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有65个,可是我默数的结果是57个,爸爸也没有说她数得对不对,我说就是65个,妹妹一下子蹦起来老高。
回去没再步行,坐了一辆公交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也许是白天走太多路,太累,那晚睡得特别香。早上起来,爸妈在打包行李,说我们要搬去其他地方。我大概猜到了,这里的藤椅没有销路,他们也就没活可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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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转了多少次公交车,我们在一个和老家镇子很像的地方下了车,一个和妈妈年纪差不多的阿姨带我们走上一条小路,转过一个弯,看到一片农田,阿姨指着一处房子说,那里就是。那是一间瓦房,和老家房子一样的构造,从外面看有两间屋子,实际只有一间,但很宽敞,有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正方形的饭桌,上面放着一个小电风扇。和之前住的地方相比,这里好太多了,只是再不能去超市吹空调看书了。
爸妈找的新工作在一个节能灯厂,就在下公交车的地方。爸爸会焊锡,把电路板通过电线焊在显像管上;妈妈是装箱、打包;而我,则是把零器件按照电路图准确地插进电路板。我们都是计件结算工资,多劳多得,我不能算员工,所以工资记在妈妈名下。电路图在物理课上学过,实际中更复杂,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节能灯,电路板长宽也不到20厘米,却需要二三十个零器件,电阻的数量和类型就有十几个,还有电容,电抗,二极管,三极管,等等。这个活,最重要的是记忆力,如果每个电路板都得照着电路图插,那肯定很耗时,而我正处于记忆力最强的时候,很适合干这个活。很快,我就熟记了几款常见的电路图,也会根据电阻上画的不同颜色的圈计算电阻的阻值,很少会出错。一块电路板根据大小和复杂度,计件工资在3到5分,但是一旦出错就得扣除所有材料费,少则1块,多则5块。
和我一起插件的还有一个女孩,看着二十岁左右,聊起来才知道,她只有十七岁,比我还小一岁,但已经出来工作三年了。我叫她琴琴。琴琴长相甜美,说话声音小小的,爱笑,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她来这里有大半年,已很熟练,每天可以插2000到3000块,我一开始每天只有1000块,到最后也能到2000块。只是,这些数量都是用时间换来的,几乎从早到晚都坐在台面前,手起手落,1000块就得起起落落两三万次,到晚上回到家,右手膀子常常痛得抬不起来,作业本上的字迹都是歪歪扭扭的。
我和琴琴经常在插件的间隙聊天,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大概因为我们都来自农村,有很相似的童年。我们聊小学放学到家后,第一时间背着背篼打猪草,家附近的几个山坡,哪里有嫩草摸得一清二楚。那时,要打满一背篼猪草回家后才能写作业,还要赶在天黑之前,因为天黑之后不能开灯,而当鸡回笼时,意味着天快黑了,就会有家长的声音传出:鸡回笼就不要写字了,会得鸡猫眼。还有,玉米成熟的时节,只能趁太阳还未露头,天色有了些微光时,去把一个个苞谷掰下扔进背篼背回家,再在晚上热得睡不着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把起好一溜的苞谷在胶鞋底下滚动着脱粒,苞米须粘着汗水贴在面颊上、脖颈里,黏黏的,痒痒的,用冷水还洗不掉。我们还聊起了那个干旱少雨的夏天,连着一个多月,火辣辣的太阳从早晒到晚,热量持续整个夜晚,再被阳光推上一个又一个高度。水井里的水见了底却回得很慢,找来打水井的开了一个又一个坑也找不到半点水,水库里的水到了历史低值,而且那水没法直接饮用,农村也还没有通自来水,人畜喝水都成问题。琴琴说,她就是那个夏天出来打工的,家里庄稼没了收成,她成绩又不好,只能辍学。
跟我和琴琴交集比较多的是一个刚大专毕业的大学生,长得阳光帅气,笑起来有些腼腆。他有自己的办公室,负责解决一些疑难问题,比如装箱前检测灯不亮,他要检测出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再报出来看该扣谁的钱。电路板出问题是最多的,有时候是自动焊锡不够准确,有时候是我和琴琴分心插错了件。能够把错件替换了,就不会扣钱,已经焊死了没法替换的,就只能扣钱了。他本来只需要待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偶尔处理一下问题,清闲自在,就能拿三千的工资,比大多数计件工人高,他偏偏爱待在吹着大风扇也总是汗流浃背的厂房里,坐在我们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知道他对琴琴有意思,也觉得他们俩很搭,可是琴琴偷偷跟我说,她没想过,她初中都没毕业,配不上他。后来,听妈妈说,琴琴跟厂里一个阿姨的儿子结婚了,也是初中没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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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了二十天,还有两天就到返校补课的日子了。临睡前,我跟妈妈说了要补课的事,妈妈说,补课就好好补,争取考个好大学,考上大学我们砸锅卖铁也让你去读。我从书页中拿出老师发的家长须知纸条,上面写着补课金额和时间,要求家长签字。妈妈一下变了脸,愤愤地说,这些老师就想着挣钱,补个课还要收费,500块一个月,这么多学生,得收多少钱!我说这钱是学校收的,老师拿不到。她没再说话,我知道她是心疼钱,想了想说,这二十天我打工的工资至少有1000,我拿500去补课好不好?她一下子火了:你挣那一千就多了吗?你开学的学费要1500,你妹妹学费也要好几百,还有你们每个月的生活费,哪里不需要花钱!我打断她:我期末考了年级前十,免学费。她顿了一下,用更响亮的声音说:那也不行,你去补课了,你外婆地里的谷子谁去帮忙收啊?我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转身上床,捂着被子哭了起来,哭得天旋地转,随后昏沉沉睡去。
早上起来,头痛欲裂,回想着昨晚的梦,或许那并不是梦,而是我真实的记忆。
梦里,我背着有我半人高的背篼,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稻谷,刚从田里收割的,还在滴水。这一背篼,不知道重量,只觉得比山还重,背带绳深深勒进肉里,似乎勒到了肩胛骨里,与此同时我必须弯着腰,用脊背去分散一部分重量。我走得很慢,走得摇摇晃晃,不敢轻易停下休息,因为要再度起身会更艰难,肩膀会更痛。路很长,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路很陡,不停上坡下坎;路很窄,一面是水沟一面是崖坡。我记得那条路,那是外婆的水田到水库的路,那是以往每个暑假我需要背着稻谷走很多很多趟的路。爬完水库长长的堤坝,终于到了位于水库边的家,放下背篼,直起身,却发现自己正站在鸡舍里,一排排鸡笼交错着,数不清的鸡从缝隙中伸出脖子,“咕咕”叫着,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拿起盆,舀着饲料放进食槽里。那是养鸡的那两年每个假期的场景。那时,为了方便养鸡,爸妈在水库边修建了养鸡场。养鸡场靠近主干道,方便运输,于是爸妈开了个小卖部兼麻将馆。喂鸡、捡蛋、打扫鸡舍都是我的活,身上总是驱散不去的鸡屎味,爸妈则整天招呼着远远近近认识不认识的人来家里打麻将。养鸡场只开了不到两年,第二年的秋天,一场禽流感带走了所有的鸡,也带走了爸妈所有的希望,并背负上了难以想象的巨额债务。当我放假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鸡舍,不知是难过还是松了一口气,当然我表现出来的是沉默,在吵吵嚷嚷的家里保持着沉默。爸爸责怪妈妈只顾着打麻将,没有及时给鸡换水加食,才让鸡得病;妈妈骂着爸爸没良心,骂他整天不管事,骂他不懂养鸡非要养。这个时候,以往的任何一个分歧都会变成互相指责的筹码,却忘了最终决定要做一件事,他们是怎样说服了对方达成的一致意见。吵架的结果,是他们关了养鸡场,卷着衣服,离家打工,过年都没有回来。
我揉揉头,看着太阳已经射进屋里,照在饭桌上,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处。没看到爸妈,妹妹在一边装着衣服书本,她说妈妈让我们收拾好东西,等会坐车回家。没多久,爸妈回来了,拿了一大袋零食水果,让我们带回家吃。随后带我们去坐车。上车时,妈妈给了我800块钱,500是补习费,300是我和妹妹一个月的生活费。我捏着钱,嗫嚅着,到底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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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妹妹一人拿着一袋小冰,吃着走在回村的路上。
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照射在除了自然生长的树木外几乎荒芜的土地上——丘陵地带的梯田,产出太少,因此农村大多数劳动力都外出打工了。盘山而建的公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硌得脚底生疼,找不到多少平整的地方——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是否该修整,修整也没太多意义。不时有摩托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这几乎是路上唯一可乘坐的交通工具——除此之外便是拉牛羊、粮食的农用车。这片人人都想着要逃离的贫瘠的土地,已逐渐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热闹。我也要离开这里,用我的方式离开。
正在我满怀雄心壮志的时候,妹妹突然说,她不想读书了,想去打工。我愕然,她这一个月看着我的经历,怎样当服务员受委屈,怎样没日没夜计件干活才拿一点点工资,也看到了有学历和没学历的人工作内容和工资的差异,怎么还会想着去打工呢?我劝着她,她摇摇头,说:姐,我成绩不好,读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你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也在努力向你靠拢,可是总是白费力气,所以,我还不如快点出去挣钱,到时候还可以给你寄钱,我不想再听妈妈因为没钱骂人。我劝了她一路,到底没能让她回心转意,她在初三那年辍学打工。而我,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哪怕为此受尽委屈,我都能忍着。在这个夏天,我更加坚定了决心,我知道读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翻过最后一座山,到了在山底的家,这个叫月塘湾的地方,已荒废几乎无人居住的地方。我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高山,总有一天,我会飞过这一座座高山,飞往属于我的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