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22
更多同事则互相谈论不着边际的话题。从远房亲戚的癌症如何,到青蒿素的最新功效如何,再到近期科技前沿的人工智能如何,再到美国和中东的国际关系如何,再到新世界的葡萄酒口感如何,再到哪个楼盘交房时遇到的麻烦如何,再到城边新开的农家乐的菜品如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仿佛病室里没有任何主题,全凭自由发挥。
话题一旦被引申,逐渐地,他们对病人的病情不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却变成了生病的那个人。而那个病人,又似乎并不在他们的身旁。
无论如何,他们给你带去了不少欢乐。他们的声音像枝头的鸟儿在啭鸣,传递出喜洋洋的热烈气氛,正好与你那天上午的心情相得益彰。从中,你甚至体验到多种珍贵的情感,关心、爱护、尊重、和谐、友善、团结、归属,等等。你躺在病床上,任由他们天南地北的,把病室变成了周末聚会的场所。
那场聚会可谓盛大而持久,先是一群,接着又来一群,三三两两地离开,又三五成群地加入。而你作为病室里的主人,则自豪地躺在病床上接受四面八方的朝拜,然后祝愿大家聊得轻松愉快。此时连液滴的快慢也不再重要,如果此刻要你再做选择,你宁可年轻护士允许你调得再慢些,越慢越好。你想,这样她一定不会再有任何抵触情绪。而且,自从那些人的到来,她每次进来检查后,都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离开。
有些人站得远远的,所以你的目光需要努力穿过人群的缝隙,才能看清楚他们是谁,穿什么衣服,但你知道那些人一定上前打过招呼。有那么一刻,没有任何人在跟你互动,你只是安静地躺着,面带微笑,开始有种因祸得福的感怀。你在寻思,病人一定喜欢那样的场景,那一刻,你会是真正的中心,没有人跟你竞争,你对人们也毫无威胁,人们都将最善良的一面释放出来,无私地呈现在你面前。而且他们还会尽量让你欢乐,向你输送无穷无尽的正能量。有些像一位哲人说过那样:到底谁才是病人?是医院里的小社会更显病态,还是外面的大社会更为病态呢?
但那似乎又太深刻,你只想简单一点,像眼前那般就好。
你不仅心情愉悦,活力也跟着上扬,甚至一时冲动,想突破人群的围堵,毫无顾忌地向世界宣告:“你们瞧,我才是那个最耀眼的!”你的确回想起那些充满活力的场景。
在某场庆功宴上,你丝毫不顾别人的眼光,将敬酒话题变成了一个人的舞台。在那里,无论是文革的印记,还是改革开放的潮流,或者西部大开发的进程,又或者日益壮大的文化自信,你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仿佛亲身经历过其中的每一重要事件。你像只围着圆桌跳舞的白天鹅,时而引颈高歌,时而又低沉表述,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直奔主题。你不在乎自己被灌下多少杯啤酒、红酒和白酒。你简直活力四射,英雄般地感染了周围每一个人。于是他们纷纷向你敬酒,表示此人“一定了不得。”你那时非常自信,你的自信盖过了宴会上所有的阴霾。
随着探视时间的结束,人们陆续散去,又只留下你一个人。人生就是那样,在一场又一场闹剧之后,唯独留下沉默的自己,而只有那沉默的自己,才是你应该享受的欢乐。
最后一瓶药液也快要滴尽了。尽管许诺者没把病室里的许诺带走,听话的人也没把话放在心上,但你仍然沉浸在各种美妙的心境中。
你媳妇儿领着儿子来到医院。你儿子那天的心情也跟爸爸一样,仿佛美妙得不得了。他进门第一个词就与此前的表现大相径庭:
“哇塞!……”
你媳妇儿也注意到满屋的花束、花篮、果篮和各色礼品。由于空间原因,那些花花绿绿的都被堆放在病床四周,有的在地上,有的在脸盆里,有的在凳子上,有的在床沿边。你躺在花果环绕的正中心,身上覆盖着纯白色的被褥,四周是一圈充满活力的色彩——那些代表永生的色彩也不过如此——看上去颇为滑稽。
你媳妇儿禁不住张嘴吃惊,正要问你都有谁来过,儿子却放肆地大声喊叫:
“妈妈,好漂亮的大花圈呀!”
你媳妇儿本想阻止儿子说出口,可是已经来不及。
你先也是一愣,但越看又越觉得形象,索性闭上眼睛,表演般地向下挪动身躯,双手放在身侧,两脚挺得直直的。片刻之后,才突然睁开双眼,咯咯地笑起来。你一笑,你儿子也跟着笑,然后跑到爸爸身旁,认真地观察你,仿佛想确认那个‘大花圈’只是恶作剧。当儿子的双眼停留在你面部时,四目相接,他如蝌蚪般漆黑的眼眸,让你突然收到一种单纯的感动。那感动如同来自亿万光年之外,一经收到,便深深地扎入心底,迅速地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鲜花。
你温情地伸手抚摸儿子的头。儿子并没有躲闪,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冷漠。
“儿子,‘大花圈’是什么呀?”
儿子歪着脑袋想了想:
“上次有个叔叔死了,我见过。可是,可是他那个是纸做的,没有这么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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