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机器爱人 ∣ 短篇科幻
闪烁着“睿智侦探事务所”七个大字的全息影像灯亮了起来。
现在是夏季时间晚上8点30分。自从城市空调项目设立之后，“秋水城”的城市气温始终保持在恒定的27°C，一种被科学家证明最适宜人类生存的“黄金温度”。如果不是白天长度的变化，这座拥有一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根本分不出春夏秋冬。
【一】
张子睿正靠在办公桌的椅背上，环抱双臂，皱着眉头，观看着办公桌上方悬浮的全息电视里那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具有煽动性的演讲。
“事实，才是对反对者最好的回击！”秋水城市长杨弗莱挥舞着拳头，“今天，2035年8月12日，是《慧人权益保障法》颁布十周年的纪念日！告诉我，你们没有忘记十年前我们的坚持！”
慧人是具有高度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保障法》发布之后，“机器人”被法令定义成为一种侮辱性词汇。为了区别慧人，人类被改称常人。
直播镜头切换到体育场的看台，数万观众山呼海啸，为当年的人权进步鼓掌欢呼。尽管体育场与事务所隔着半座城市，但这种喧闹依然从窗外传到了张子睿耳朵里。
城市各条街道的广告银幕，也有不少在直播这次纪念日活动。欢呼平息，市长继续刚才的慷慨激昂：“市民们，我为你们骄傲，我为秋水城骄傲！正是因为你们的努力和坚持，让《慧人权益保障法》顺利在全国推行。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人类文明的此次高速进化，秋水城是先行者、是助推者，注定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灿烂的名字！”
掌声雷鸣。
“十年前对慧人的争议，如今何在？我们用了3600天的观察，用复杂的数学公式计算出的结果，足以令当年的反对者闭嘴！”市长手指一挥，体育场上空出现了三个巨大的全息投影数字——470万，40万，15。
杨弗莱说：“《保障法》颁布之前的2024年，我国共有470万对夫妻离婚！”他手指划出一个短暂的圆弧：“再看去年的数字，40万！这个20亿的国家，用了十年的时间，离婚数字下降到十年前的十分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自问，停顿了三秒，好像在倾听全场的答案，然后给出解释：“因为慧人与常人的爱情终于被法律认可了，更多的常人选择与慧人走进婚姻殿堂，慧人的忠贞、稳重、奉献、无私，让无数的常人男女收获了真正的婚姻幸福……”
他又指着最后一个数字：“我们秋水城，有40%的慧人居民，看看去年的离婚夫妻有多少？15对！这座一百万的城市里，只有15对夫妻选择离婚，而且，全部是常人夫妻，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慧人！”
体育场沸腾了，秋水城的天空烟花绚烂。
【二】
一个男人推开门的刹那，烟花映红了他的半边脸。
“老同学，long time no see！”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张子睿弹了个响指，空中的电视消失了。他盯着来人的脸，不知不觉已经从椅子中站了起来，他将食指举到空中，悬停了2秒。
“冯致远？！是你？”
“当然是我……”冯致远伸出手，与张子睿紧紧握在一起。
张子睿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灰暗的眼袋和眼角的鱼尾纹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三十出头的人。但一身干净笔挺的西装以及脸上整体的气质，不难看出，这十年他混得不错。肯定比自己强。
惯例的寒暄。
“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冯致远在屋子里转着，参观着墙壁相框里一幅幅合影、奖章，还有海报，“你几点下班？”
子睿一笑，十年不见的同学，突然来到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单单叙旧呢？
“生意不好做，其实8点我就该回家了，只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偏想在办公室多坐一会儿。”子睿说完，顺便向办公室智能管理机器人下达语音命令：“Janney，两杯美式咖啡，一杯不加糖。”
“呵呵，我这习惯你都还记得？”
“当然！我现在喝咖啡必须要加两袋糖的毛病，都是从大学时候跟你在一起养出来的。”
【三】
冯致远围着办公室转了一周。
子睿注意到，他虽然装作参观墙壁“展览”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却总是不经意瞟向另一个房间。
房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私密重地，闲人免进。房间里用最原始的手段保存着十年来子睿接过的所有案件的信息，其中涉及不少家庭的隐私。为了保证客户的机密不泄露，整间房子都是由金属制成，以隔绝外来的电磁入侵。
最后，冯致远在一张相框里的旧海报面前驻足。“这部柯南的电影？有年头了吧？”
“整10年了，2025年6月11日上映的，你还记得前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吗？”
冯致远皱了一下眉：“那年……马上毕业了啊！”
张子睿端着咖啡走了过来：“我们是6月10日毕业餐，我为了看柯南的零点首映，就提前走了。”说着，将咖啡递给他。
冯致远用眼睛的余光定位了咖啡杯的位置，“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就说你不够意思，毕业餐都不喝酒，原来竟是为了看这个死神小学生。”
他边说着话，右手来接咖啡。
咖啡杯从张子睿手中取走之后，他的手中却被塞进了一个纸团。
一个出乎意外的交换。
可是冯致远轻抿着咖啡，眼神在海报上游移，仿佛塞给子睿纸团的手并不是他的。
子睿说：“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进暗房一下。”
关上门，他展开纸团，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七个字——
“有信号屏蔽室吗？”
【四】
“我想杀死我妻子！”当冯致远确认这个金属房间里真的没有任何网络信号的时候，他便开门见山。
“为什么？”张子睿万没想到，十年之后和老同学的相逢，对方竟带着这样的目的。
“因为……我觉得……她是‘慧人’！”
子睿更加不解：“慧人？慧人老婆多贤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冯致远的眼睛在充血：“她不是我的老婆雨馨……雨馨一定在上个月的车祸中死去了，现在这个……是人工智能……是机器人……”
“具体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我正在开车，她就坐在副驾驶，然后，我们开始争吵……”
“总不会无端争吵吧？”
“我的婚外情被她发现了……我承认自己有错在先，当然，这不是我来找你的重点。”他把咖啡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的磕在身旁的台几上，然后继续说道：“我的情人是个慧人，雨馨发现之后，没和我有任何商量，就向‘慧人管理局’起诉她破坏婚姻，违反《保障法》……事实确凿，证据很好找，然后她被放逐了，我被判和她断线，期限是十年……”放逐对于慧人就意味着一生毁掉了，这是极重的刑责。
“这就是你们吵架的原因吧？”
他叹了口气：“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只是那天，她又提起，我们便吵了起来……然后，我很激动……总之，我开的飞车撞上了空中轨道，我们全都坠落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她已经死了？”
“我醒来的时候，雨馨已经在我病床边陪护了，她说我昏迷了五天，而她却没有受伤。”致远的眼神里依然写满了不可思议：“那可是三十五米的高空啊！怎么可能一点伤都没有？”
“或许是飞行器的裹挟气囊起到了作用呢？”
“我想过这个可能……好的，暂且这么认为，那你如何解释她性格的改变？”
“哦？”子睿清啜一小口咖啡。
“雨馨和我结婚五年，她的性格我还不了解？公主病、小心眼、敏感多疑，时常悲观、极易发怒……”
“现在你老婆呢？”
“不！现在的不是雨馨，你听我说——现在这个长得和雨馨一模一样的家伙，不仅温柔体贴，还对我极端的大度，对我内心的想法也了解的十分清楚——这不就是慧人吗？只有他们才能调取我在云端留下的各项数据，通过超级计算机运算分析之后，永远在最恰当的时刻为爱人提供最合适的需求！”
“是啊，所以慧人与常人的婚姻往往极为稳固。”
“所以，她并不是我的老婆！她只是空有一具我老婆的肉体罢了……一定是在我昏迷的时候，我们的家人为了不让我伤心，所以擅自做决定，将慧人的AI系统植入了雨馨的身体！”
【五】
“但……”张子睿迟疑了一下，“我下面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可以换个角度，如果你的妻子真的已经死了，现在她以这种方式陪你度过余生，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但她不是雨馨！”
“好好好，你冷静下！”张子睿说：“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杀她的理由。”
“我自然知道！我想过离婚……但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什么？”
“那具身体是我老婆的！如果离婚，这个慧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勾搭上其他男人——我接受不了我老婆的身体被……”
“我懂了。”张子睿心想，你既然接受不了老婆的身体和别的男人睡，自己为何又睡了其他女人。
他决定继续安抚和劝慰老同学：“我个人建议啊……如果不用铤而走险，我们还是以最低成本的方式把问题解决。”
“什么是最低成本？”
“你可以和她尝试着相处——毕竟慧人还是很可爱的，她懂你、体贴你、温柔待你、特别懂事……对了，她现在是不是还能烧一手好菜？”
“对啊！现在每天我一回家，她肯定就把一桌菜都做好了，这在之前，根本不可能发生。”
“你看……多贤惠，所以你不如考虑，和他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毕竟慧人，也是人嘛。”
“不！”致远斩钉截铁的否定：“慧人根本不是人！他们只是被一纸法令‘保护’的机器！他们根本不是上帝的作品！他们只是人类的工具！”
他情绪无比激动。
张子睿安静的看着他平复下来，同时头脑中继续思考。
“你也知道他们是被法律保护的，因此，你的理由还不足以让我觉得她该杀，犯罪成本太高。”
“她现在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冯致远说着，将左眼上下眼睑分开，“看见了吗？”
张子睿用一把小手电晃了一下，他看到了瞳孔上反的五色光芒。
“虹膜摄像机？”
“对！我出院之后，也是不经意发现的——在我昏迷的时候，他们竟然给我植入了摄像机，这如果没有亲属签字，医院是不可能做的。我找她理论，结果她竟然说，这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她想随时知道我的状态、位置、和谁在一起……”他苦笑一声：“所以我才要求来到这种完全没信号的房子，否则，我们现在谈的所有计划，她就全知道了。”
“嗯……”张子睿还在思考。
“我无比厌恶她每次看向我时候的微笑，她就像一只魔鬼，不仅抢占了我妻子的身体，还想一步步的折磨我，让我永远失去做人的尊严和幸福……”
【六】
“可是，这太难了……”子睿一想到法律，就踟蹰不前。
“你可以随便开价！而且，我还会尽量帮你洗脱罪名，比如，杀人的事情我来干，你只需要在幕后帮我策划一个陷阱，不仅能骗她走进去，而且还能不引起政府的注意。”
“我还是于心不忍，毕竟她是一个人！”
“她根本不是人！”致远有些歇斯底里了，“她就是一部机器，一台电脑，一团数据，一段代码……而已，仅此而已！”
“杀人简单，但杀人之后，如何逃避法律的追责，这才是最难的！”张子睿皱起眉头。
致远听到了对方心动的声音，他趁热打铁的恳求：“老同学……我这次来，不只是求你帮我，我是来找你救我！”他痛苦的摇头，“我的下半生肯定毁了……老同学，你在大学时候就想当侦探，你也是我见过逻辑思维最强的人，我相信你，肯定能够做到，这世界上也只有你有能力助我一臂之力。”
子睿皱着眉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成本太高，风险太大。
“还记得大二那年的暑假么？”致远话锋一转，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淡定，其中似乎饱含着一种自信，电视剧里，只有亮底牌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语气。
“大二暑假？”子睿有些模糊了。
“山洪？你忘了？”致远嘴角挑了起来。
子睿瞬间明白冯致远的意思了。
大二那年暑假，他们去西部一个荒山河谷做调查，却赶上了山洪暴发，张子睿一个站不稳，几乎被洪水卷进去，但关键时刻，冯致远趴在岸边死死拖住他的脚踝，硬生生从龙王爷手里将子睿抢了回来。
后来，他总是朝子睿半开玩笑的说：你小子欠我一条命，以后得还。
没想到，这笔债在十年后才来寻求兑现，也没想到，利息竟然会高得如此离谱。
【七】
“听你刚才的描述，她属于I型慧人的可能性较大，当然也不排除是另一种。”子睿开始给他分析。
“I型？”
“对，慧人也分两种，M型慧人是单纯的执行程序，没有独立人格，只需要复制一段记忆代码，植入慧人的系统，这种人就会严格按照代码行动，他们的性格并非独一无二，一段代码可以复制给一万个M型慧人，就像最近热播剧里那个女主角就在兜售记忆代码，很多人都抢来给自己的M型慧人妻子植入了。”
“I呢？”
“I就是intellegence，这种类型的慧人，具有极高的自主性，能通过眼、耳、鼻、舌、身体和意识采集到的信息，进行自我分析和判断，拥有独立的思维，时间长了还会普遍形成自己的独立人格——这种慧人很难对付，因为她极有可能在和你的对话中，猜测出你的下一步行动，甚至在你杀她之前，她先报警寻求庇护！”
“她绝对有自己的判断，我可以肯定！”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又浮现在致远心中，她的眼睛在笑，同时她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一切。
张子睿双手抱胸，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心里大概有了一个轮廓，只是很多细节还要演算……在这次谋杀方案出来之前，你不要再来见我，平常和她相处的时候，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厌恶，尽量放平常心。甚至，你可以假装顺从去迷惑她。等着我下次联系你吧——记住，我会以同学聚会的名义邀请你出来，千万别漏出马脚。”
【八】
“好的，长官……他回来了……”
冯致远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妻子”的语气冰冷，正在和某个“长官”通话，最后四个字，显然是她压低了声音说的。
“老公，你回来啦？”雨馨满面含笑的迎了上来，帮冯致远接过皮夹，又将拖鞋拎到他的脚下，“老公又加班了？”
“没，我路过大学同学的小门脸，过去叙了叙旧。”致远心知无法欺骗她，因为刚才她的话，就极有可能在试探他是否在说谎。
果然，她并没追问是哪个同学，致远肯定，她绝对知道刚才他见了谁。
“老公，快吃饭！”雨馨推着他的肩膀走到餐桌前，饭菜还是热的，显然刚出锅没多久。
如果不是对他回家的时间掌握得分毫不差，又怎能在夜里22点15分的时候还能笑吟吟的为晚归的丈夫提供新鲜可口的晚餐呢。
她当然知道他和张子睿的见面不是在饭桌旁举办的，否则她绝对不会做六个菜，而且个个都是他最喜欢吃的。“你也坐下吃？”他说这话的时候，雨馨正在后面给他揉肩。她的手法温柔又有力度，总是能准确的按压在令他最舒服的位置。
“我不饿，老公吃。”语气有些嗲。
“哦……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和谁打电话着？”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噢，刚才呀，跟一个老朋友，他曾是公司的客户。”
致远以为她会犹豫，但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痛快，而且语速正常到听不出任何破绽，就好像本来是个事实一样。
人类怎么可能如此毫无破绽的控制情绪？
如果是事实，她为什么要匆忙的挂电话？“长官”这种称呼怎么可能是客户的？
他想起子睿的交待：不要表现出反感的情绪，不要露出破绽。
于是他强迫自己轻松的笑了一下。
“老公今天心情不错啊？”雨馨的双臂环抱着他的脖子，将脸贴了过来。
这多像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啊，可是真的雨馨不可能做出来这种举动——或许做过吧，那也是在热恋的时候。
五年了，哪个妻子还能和丈夫保持当初热恋的状态？热情和激情永不消逝的只有机器人。
“过几天，我们出去旅行，怎样？”这句话是致远离开暗房的时候，子睿交待他说的，虽然还没策划好暗杀地点，但提前进行诱导，在真正执行的时候，才能骗过聪明的I型慧人。
“好啊！”她的语气显得极其兴奋，但她的手臂和身体却连动都没动，“老公，我们去哪儿？”
“还没想好，等我确定了再和你说……”他将半只大虾嚼烂，咽下去，又补充一句：“不会等太久的。”
【九】
同学聚会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是星期三的下午4点半。
全息影像上的张子睿一脸兴奋的说：“下午来我这里坐坐，毕业十年，总得有人组织吧，咱哥俩策划策划，包括订饭店，当天的流程……唉，让我自己搞，非得累死不行！”冯致远没发现子睿的表演有什么破绽，应该可以骗过雨馨。
夜里八点，他又进入了“睿智侦探事务所”的暗房。
子睿投影了一幅3D全息影像，竟然是一座教堂。
“这是……这是我和雨馨结婚的地方！”过了几秒，他才看出来。
“对！”子睿说，“地处乡村，而且又是你们共同认识的地方，你如果说带她去这里，她肯定不会反对。”
“可是……”
“可是什么？你到底决定没有？”
“在我结婚的教堂杀掉一个占据我妻子身体的魔鬼，想想都别扭，没有其他地方可选了吗？”
“没有。”子睿说话的语气有些疲惫，这些天想必已经去考察过很多地方，“首先，那个教堂地处偏僻，方圆两公里没有摄像头；而且，里面的神父每天中午有两个小时不在教堂，这个时间段，是个极好的机会。”
“你的计划是？”
“我会在你们到来之前，潜藏在教堂之中，等你们进入教堂，我将制造一个磁场，将教堂与外界联系的一切信号切断，这样，就没有人知道教堂里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就可以下手了？”
张子睿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手枪形状的武器，但比手枪袖珍：“这是电击枪，你要趁她不注意，射击她的后颈——如果她是机器人的话，只需要一枪，就能导致她的AI系统发生紊乱和崩溃，和触电的效果是一样的。”
“然后呢？如果我成功，咱们怎么处理尸体？”
“不会有尸体，因为她不会死亡，但是，如果慧人的AI系统遭到破坏，就和死了差不多。这时候，你就可以向‘慧人管理办公室’申请‘报废’，一个系统报废的慧人，就等于死人，然后，你的新生就来了。”
“妙！我就知道你行！不过……我应该怎样向警察解释，人不是我杀的？”
“这你尽管放心，我会伪造现场，让人们以为你妻子是偶然触电身亡的。”
“那我就放心了……”
【十】
“出门之前，我想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以为我还没下决心？”
“不……我很想知道，这一次，你杀她的最根本的动机是什么？”
“这一次？你以为还会有下一次吗？天呐，你可别吓我，如果这次失败的话，我以后的生活注定是地狱。”
“你想没想过为何会如此恨她？是不是……因为你之前恨你的妻子，所以有一定的迁怒成分？”
“我是觉得她的存在，侮辱了我的妻子！”他说：“我不需要任何替代品，因为，没有人能替代雨馨。”
“你是不是心内有愧？”
致远刚拉开门，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带上门，就出去了。
子睿唤醒暗室的灯，疲惫的坐在角落的沙发里。
沙发右手边，是一个有三层抽屉的红木收纳柜。
那张写着“有信号屏蔽室吗？”的白纸字条孤独的趴在桌子上，已经落上了一层灰尘。
张子睿右手抓起它，一只手揉成团，拉开收纳柜最底层的抽屉，丢了进去。
抽屉里已经有十几个颜色、大小都差不多的纸团了。
【十一】
“老公，快看，夸父农场！”
致远的眼睛从列车上正播放新闻的全息屏移动到车顶的全景天窗，一千米的高空中有一个约莫五个足球场大小的巨大农场正慢悠悠的飘过去。
这是一种二十四小时都在追逐日光的移动农场。
几个农夫驾着飞行器在农场上飞来飞去，这让致远想起二十年前苍蝇围着餐桌的景象。
有十几年没看到苍蝇这种动物了，现在想到，竟然也没了当年的恶心。
“过去了。”雨馨的语气颇像个没买到玩具的孩子。
“回来路上再看看，或许还能碰见。”
“回来碰不到，只有去的时候才有。”她说着，看了看手表，“每次都是9点05分。”
【十二】
在致远上初中的时候，海神堂车站每天还有十几趟动车。
可自从时速达1200公里的超回路列车普及之后，动车数量剧减，未被裁撤的的大都改成了观光列车。
海神堂车站于是也冷清了许多，10点35分抵达的这趟动车，成为了这里的老站长每天上午唯一的期待。
下车才发现，他们成了整座车站仅有的两名乘客。老站长笑着朝致远打招呼：“又回来了啊？”
致远故作轻松的回以一笑，没想到五年未归，老站长还记得他。
车站门口卖花的老太太笑道：“来一束吧？”
致远看见了香水百合，这是妻子最喜欢的花。要买来送给身边这个女人么？
如果是妻子的话，今天一定会要求自己买一束香水百合。
雨馨在花摊前驻足片刻，回首的时候也是笑靥如花：“老公，走啦！”
她的眼神中竟然有些遗憾。
致远心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但一句话却脱口而出：“老板，香水百合。”权且当祭奠死去的妻子吧，他想。
【十三】
从车站到教堂要走三十分钟路。
张子睿和他约定的时间是11点30分，如果教堂的神父不在的话，他将在教堂顶上十字架下挂上半面黄旗。
教堂就坐落在长满鲜花的缓坡上面。看见十字架的时候，上面还没有黄旗。
致远还在想如何拖延一会儿时间的时候，雨馨已经跑到了鲜花山坡上，朝他喊道：“老公，快上来！”
致远强颜欢笑的爬到了她的身旁，与她并肩坐在一起。
雨馨将头靠在他肩膀，忽然柔声说道：“老公，对不起……”
“怎么忽然道歉了？”致远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发现了自己的计划，报警了？
却听雨馨说：“那次车祸完全是因我而起，我不该那么冲动，我应该在做出错误决定之前，就和你沟通……”
她有些哽咽：“我好后悔，我当初是那么幼稚任性，都怪我……可我现在再怎么补偿，都无法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误……”
她伏在致远肩膀放声大哭。
致远将她揽进怀里，心中却一阵战栗：i型慧人简直不可思议，她一定通过分析，察觉到了此次出行并不那么简单。
通过忏悔和哭泣来迷惑我，让我感动，然后让我主动放弃马上要采取的行动？
太厉害了，简直心惊胆战，他如果不是知道她是机器人，恐怕现在早已落入她制造的圈套。
但他嘴上还是安慰她：“别自责，我早原谅你了。”
眼角的余光里，黄色的旗子在十字架下扬起。
“老公，你还爱我吗？”
“爱，当然爱，走，我们去教堂吧！”
【十四】
教堂外是一堵矮墙，矮墙上蹲着一位天使。
雨馨将香水百合献到天使的脚下，鲜花旁边，还并排着几束干花，仿佛也是香水百合。
教堂空空荡荡，五年前，雨馨的父亲就站在自己所在的位置，领着他的宝贝女儿，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将她的手交到了自己手里。
现在，雨馨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可她再也不是那个雨馨了。
电击枪就在裤兜里，他又摸了摸，心里踏实。
雨馨已经走到了教堂中部，正背对着自己。如果此时动手，相信把握很大。
但《欢乐颂》的音乐还未响起。
“老公，我们再玩一次结婚好不好？”
雨馨跑过来摇着他的胳膊撒娇。
她好像在刻意模仿雨馨，平心而论，她装得很像，可致远却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惶恐。
她警觉了？
“怎么玩？”他故作轻松的说，心里却提高警觉。
雨馨挽住他的手臂，哼起了婚礼进行曲。
伴着音乐，他们一步步的走向了教堂前方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
越来越近。
致远心中的不详预感越来越强。
她是不是另有阴谋？这个机器人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她也想杀了我？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欢乐颂》的音乐合唱想起。
“在这美丽大地上
普世众生共欢乐；
一切人们不论善恶
都蒙自然赐恩泽。
它给我们爱情美酒，
同生共死好朋友；
它让众生共享欢乐
天使也高声同唱歌。”
伴随着欢乐颂的音乐，雨馨痴痴的自己走向了前面，将后颈露了出来。
机会。
致远迅速掏出电击枪，悄悄靠近，瞄准她的脖颈。
“啪！”
清脆的响声。
但仅仅是响声，没有超强的电流，没有一丝光芒。
雨馨缓缓的回头，表情冷静，她的眼神告诉致远，她早已经知道了一切。
“老公，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这个魔鬼！”
“不要闹了好吗？”
致远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吼道：“你根本不是我老婆，你是魔鬼，魔鬼！”
他后退着，忽然抓住了一把木椅。
木椅很轻，轻得可以抄起来杀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拎起来椅子的时候，雨馨后退了一步。
“啪！”
又是一声枪响，致远后颈一麻，身体不由自主的就瘫了。
在他倒地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了一个男人正举着电击枪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是张子睿。
【十五】
“结束了。”张子睿收起电击枪。
雨馨颓然坐在地上，心疼到浑身颤抖。丈夫就倒在她的一步之遥，她本可以去摸摸他，抱抱她，但她之前曾经被电到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敢尝试了。
教堂门外进入了五名警察。走在最前的中年男人穿着便装，他是慧人管理局的蒋大重。
“长官你好。”张子睿和蒋大重握手。
“辛苦了，小张。”
他走到雨馨身边，蹲下，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一年了，反反复复有十几次了吧？”
“嗯……”
“这么多尝试，他的运算结果都是相同的，他都想杀你。”
雨馨抽泣。
“我建议，到此为止吧。”他说着，从身后一名警察手中接过一张文件，“这是m型慧人报废确认表，你签个字，到此为止吧……”
雨馨掩面哽咽，但坚决的摇头。
张子睿叹了口气：“放弃吧……你不累，我都累死了，他每次都是这些台词，每次都是相同的套路，一年了，你即便不放过自己，也要放过我吧？”
“求求你们……”雨馨泣道：“求求你们，再让我尝试一次……”
“还尝试什么？”
“没有他，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他不过是个机器人，只是一段代码而已，何必呢？”
“无论他是什么形态，人也好，机器人也罢，我只需要他能陪在我身边……”
“他一遍遍的杀你，你难道还没受够吗？”
雨馨说：“他杀我，是因为他爱我。”
【十六】
一年前，医院。
“很遗憾的通知你，你丈夫的大脑和心脏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医生说，“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丈夫是个真男人，他在坠地的刹那，将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你，为你减去了很大的冲击力，因此……你才能健康的坐在这里和我谈话，这已经算是奇迹了。”
雨馨坐在椅子上颤抖着。
医生出去之后，进来一个中年女人，看穿着很像是政府工作人员。
她安静的坐在雨馨身边：“你好，我是秋水城慧人管理委员会的张洁，我不是来劝慰你的，而是来给你的生活带来希望的。”
雨馨抬起头，心中闪出丝光芒。
张洁说：“其实……你丈夫可以改造成一名慧人，这样，他就能继续在人间陪伴你了。”
“真的？”
“当然，只需要你的同意，我们就能还你一位健康的丈夫。”
“我同意！”雨馨都不用思考。
张洁欣慰的一笑：“那么，我们推荐你使用i型慧人，他依然拥有你丈夫的身体，但会更加有责任感，更爱你，更懂你，时刻了解你的需求，无微不至的照顾你。I型慧人是你后半生快乐和幸福的保障。”
“那……他认得我吗？”
“i型慧人不会拥有你丈夫之前的记忆，如果你想要一个之前的他，那么，你可以选择M型的记忆型慧人。”
“我选M。”
“你听我说完再做决定不迟。”张洁耐心的讲解：“M型慧人提取的是你丈夫的记忆代码，植入到AI系统，这种慧人虽然拥有你丈夫所有的记忆，但是，却没有I型慧人那么完美，也就是说，m型慧人和你之前的丈夫没什么两样……”
“我就是想要一样的。”
“可是，雨馨女士……”张洁郑重的建议，“根据我们对你丈夫生前的行为进行分析，评估到他的道德水准——你知道二十年前有个名词叫‘渣男’吗？他就是渣男的水平。”
“我不介意。”
“但这很危险！”
“怎么可能危险？”
“M型慧人因为提取的是你丈夫的记忆，所以他的行为方式，是基于你丈夫之前的做法，也就是说，他醒来之后会对你做什么，我们无法评估。但因为你丈夫是个渣男，所以我们对于结果不乐观。”
她推了下黑框眼镜：“或许……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离婚。”
“我不怕，我愿意尝试！”雨馨双目燃起希望，“或许，我们还有更幸福的生活！”张洁继续坚持：“雨馨女士，请你给我理性的答案，我们分析，现在能够抚慰你伤痛，未来能带给你幸福的，是I型慧人，尽管他的价格会高于M型，但我真的不是站在一个销售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代表的是政府，我希望你的决定，有助于你未来家庭的幸福，有助于社会的稳定。”
【十七】
“你是常人吗？”雨馨忽然问道。
“我是慧人。”张洁坦承的回答，虽然她现在还无法分析出雨馨这个问题的意图。
“那你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
“雨馨女士，你这是歧视。”张洁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丝毫的愤怒。
雨馨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想告诉你，你们真的不懂爱情。”
“爱情？”张洁微微皱眉，“爱情就是一种化学反应，我们已经通过生物技术实现了，我们的慧人无微不至的关怀，陪伴，奉献付出，将所有一切交给爱人，这不就是爱情吗？”
雨馨摇头。
张洁想进一步证明：“你的丈夫婚后出轨，他和其他女人有了化学反应，事实证明，他已经不爱你了。无论从证据还是公式演算，最后评估出的结果都是相同的，都是不爱你了。”
“他伤害了我，但他是爱我的。”
“你这是不科学、不理性的言论。”张洁又推了推眼镜，“我希望得到你非感性的，客观冷静的结果。”
“爱情本来就不是科学能解释的，没有任何公式和数据可以演算它。”雨馨说，“所以你们慧人永远不可能理解人类的爱情。”
“真是可笑，雨馨女士，你阐述这些谬论，浪费了我很多时间，而我的时间很有限。”她表情依旧平静，语气依然耐心：“你们人类社会本来肮脏，到处充斥着欺骗、背叛、傲慢和嫉妒，而这些人性的阴暗面，我们的I型慧人是没有的，是我们给社会带来了光明，是我们净化了这个星球，重新构建了一种理性健康的社会模式，我们才代表着人类的未来！”
雨馨忽然笑了。
这让张洁更加不懂。
雨馨说：“别忘了，是人类创造了你们；但是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创造灵魂，所以你们不会有灵魂。”望着张洁呆住的脸，她补充道：“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
【尾声】
“这部柯南的电影？有年头了吧？”冯致远在一张海报下驻足。
“还俩月，就11年了。”张子睿端着不加糖的美式咖啡走了过来，“2025年6月11日上映的，你还记得前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吗？”
边说着，边将咖啡递到冯致远的身边。
“2025？不是咱们毕业那年吗？”冯致远接过咖啡，“6月10号是什么纪念日吗？”
一个纸团被塞进了张子睿的手心里。
“毕业聚餐嘛……”张子睿笑着说，“那晚上，我提前离开，就去看这部电影了。”
“原来这样啊……”
张子睿眼神中闪出一丝疲惫：“你先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得进暗房一会儿。”
“行，你先忙。”
关上暗房的门，张子睿无力的瘫坐在墙角的沙发里，展开手中的纸团——
“有信号屏蔽室吗？”
他苦笑一声，拉开旁边红木收纳柜的最后一个抽屉，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潭令人绝望的白色死水，没有溅起半点漪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