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
每晚哄孩子睡觉前,我都要把她揽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嘴里喃喃地说着老掉牙的童谣:哦哦,娃娃睡,娃娃睡着盖花被。娃娃醒,吃油饼,油饼香,喝肉汤,肉汤臭,吃块大肥肉。
这是奶奶哄弟弟妹妹们睡觉时念的童谣。我竟然把它给记下来了。并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且运用自如效果显著。一遍一遍哼着童谣我就会眼皮打架恍惚入梦,每次都比孩子提前睡着。
小时候我经常和奶奶在一起,也从奶奶那里听了很多童谣。奶奶没有文化,但她总能说出一些小段子。晚上我跟在奶奶屁股后面走夜路,月光如水洒在地上,我拽着奶奶的衣襟迈着小碎步跟上奶奶的步伐。生怕一放手就迷失在夜色中。奶奶沉静地走着,用带着乡土气息的济南话给我念叨着:月亮奶奶,爱吃韭菜,韭菜好辣,要吃黄瓜,黄瓜有种,要吃油饼,油饼喷香,要喝面汤,面汤稀烂,要吃鸡蛋,鸡蛋腥气,要吃公鸡,公鸡有毛,要吃樱桃,樱桃太酸,吃个栗子面丹丹。
唉,我其实很纳闷,怎么奶奶说的童谣都与吃的有关呢。我抬头看看月亮。老师只教过我月亮像弯刀像圆盘,我实在无法想象月亮是个慈祥的老奶奶。我试着把月亮和奶奶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然而并不能成功地在两者之间建立什么联系。既然想不出也就没过多思考。更多的时候我低头想想油饼,猜想樱桃是什么样子,琢磨着栗子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和红薯一样面面的。在那样的生活艰难中,可以让我瞬时有幸福感和满足感的事情恐怕就是食物了。可是只有幻想的份儿,我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把饥饿的欲望浇灭了。清醒过来才发现拉衣襟的手已经撒开,便加紧几步追上奶奶。
夏夜里天气闷热,我们总是拿着凉席铺在地上,躺在上面乘凉。奶奶挥着蒲扇驱赶着蚊子。有萤火虫打着小灯笼飞来飞去。黄绿色的荧光梦幻虚无。点缀着我童年的梦。在村里,萤火虫叫巴巴落。奶奶见了萤火虫也会张口就来:巴巴落,麦穰垛。甜黍秸,往下拽。拽不下来落下来。我躺在草席的棉褥上,旁边的马路上有被来往拖拉机压扁压软了的麦秸,散发出淡淡清甜的麦香。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了。我猜不出到底谁编了这个童谣,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像我们一样跑着追赶萤火虫,抓了他们来扔进瓶子里,再放飞到蚊帐里,期待着它们能给我一个唯美的浪漫的梦境。可是萤火虫受到了惊吓便关闭了荧光,蚊帐里还是漆黑一片。只好给它们自由,躺在蚊帐里,夜风习习,我悻悻入睡。
我和奶奶去地瓜地里摘南瓜,摘野小豆。回来的时候裤子上挂着带刺的细细的种子,狗皮膏药一样粘在衣服上就是不肯掉下来。我有些气恼地把它们一根根揪下来,没好气地扔到地上。奶奶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一边摘着一边说:瞎老婆子针,没良心。俺不惹它,它就扎俺一身。有些嗔怪又有些委屈的意味。我顿时没了脾气。瞎老婆子针,多形象的比喻啊。看来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总有人还有些小小的雅致和情怀,给它取了这么生动的名字。我不禁欢喜,原来人们并不囿于艰辛的乏味的生活,他们也会有小小的情趣呢。上了小学才知道,瞎老婆子针和苍耳一样,不过是附在我们衣服上,使它们的种子得以广泛传播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怜惜这些可怜的小生命了。可是可爱的,你希望我带你去哪里呢。弱小如我,从来没有奢望有一天自己能走出去。我的世界就是门前的山,山上的田和家里的袅袅炊烟。我也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会去到什么地方啊。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可以依附着什么去流浪去闯荡去探索这新奇的世界。我的未来无处安放。
有时祖孙俩实在无事可做奶奶会摊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一个个掰着我的指头看我的指纹数我到底有多少个斗。奶奶那双拉风箱捡柴火的手粗糙极了,砂纸一样。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她手上的老茧和刺拉拉挑起的干皮。她把我的手指放远一点,眯起眼睛才能分辨出来。我问奶奶这其中的玄妙。奶奶说老话说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背着锅走九斗十斗骡马一千口。根据指纹就可以断定未来么。我真的很好奇。我等待着奶奶宣布我的命运。我期望我是两个。五六个也可以。十个就不太可能了。因为奶奶的眼神已经告诉我有的指纹是簸箕的形状。奶奶说我八个斗。我问什么叫背着锅走。我以为是生活困顿缺衣少食的说法。可奶奶也有些说不明白。直到现在,背井离乡,想到八个斗的童谣,我好像觉得这就是我的宿命吧。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奶奶预言到了。
我记忆的童谣里不只奶奶告诉我的,还有随时听到的。我的耳朵像信号搜索器,总是敏锐地捕捉到童谣的所在。比如有一次我们在乘凉呢,芬奶奶给我们说了一段歌谣:院里闲着一块地,你家都想种点啥,种点树种点花,最好还是种蓖麻。种蓖麻,好处大,工业农业都靠它。春种一粒种,秋收万颗籽。收购员见了笑哈哈,你们都是爱国家。
芬奶奶比奶奶年纪小。她的歌谣充满着爱国情感和时代气息。和奶奶说的根本不一样。可是我记事开始就没有见到山上有多少蓖麻了,偶尔路边冒出一棵植株。也不知是谁随手丢的一颗种子幸运的发芽生长的。它的果实上布满软刺,握在手里感觉像毛茸茸的小脑袋。待到果实成熟,里面的圆溜溜的种子就可以剥出来了。种子上布满褐色黑色的斑纹,像京剧里的花脸。因为我们早已经吃大豆油了,蓖麻就成了我们的玩物,没有多少经济价值了。
夜深人寂,我沉浸在这浓稠的固体般的黑暗里,突然想到儿时的歌谣。我怕它们会随着我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力随风而逝。于是尽可能的把它们记录下来。说给孩子们听。这些口口相传的童谣里充满着小确幸与小智慧。编歌谣的人,一定带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期待吧。他们也许一生无法到达远方,但他们心里有最美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