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团聚

         人生有两种离别，一种是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一种是“生离永别”，后会无期。缘生、缘灭，心曾近，身形远。一朝分别，永无相见。我经历了后者。

八月很平凡的一天，墨尔本的天空仍然瓦蓝得不像话，彩云在房前屋后漂得漫不经心，似乎伸手可拮。日子安稳平淡，我边补缀着女儿的校服，边想着晚上是做盐焗鸡还是卤牛肉。电话在寂静中骤然响了起来，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支什么曲子，一瞬间响得惊天动地。我一激灵，针刺破了手指。我把指头含在嘴里吮吸着，站起身去接听。

“亲爱的，我终于决定辞职去澳洲和你们团聚了。” 我的丈夫S大声、兴奋地宣布着这一特大喜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也等着我尖叫着发出激动的回应。我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握在手中，脑子有一刻的空白，思想也有一段延迟，似乎在听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八年了，我盼星星、盼月亮，都没有实现的结果。怎么就一个电话实现了？这不太真实。三千天呀！我的泪顺着脸颊一串一串淌下来，打湿了脚下的地板，而内心反而是一片沉静。我把听筒放回耳边，哽咽地对S说“太好了，你好好准备，我们去接你”，说完就挂了。

周末，S乘坐的班机落地墨尔本机场。我带着妞焦急地在闸口等待着。妞开心地在我周围蹦蹦跳跳，头上那只鲜艳的蝴蝶结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会飞起来。闸口处的人流开始涌动。接机的人心里都很紧张地望着出口。还没等我看清，妞就飞奔过去，高声叫着 “爸爸”，扑进了S的怀里。S大笑着把女儿搂紧，我站在原地，百感交集地望着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女。S还是身穿那件普通的蓝夹克，古铜色的国字脸，阳刚而帅气，颊上很深的酒窝盛满了幸福，微翘的眼尾已经很分明地爬上了细纹，在外赚钱养家的男人果然是不容易的，我鼻子发酸，眼圈红了。

我开车载着S和妞回家。妞兴奋得不行，向S提出各种要求。S是最宠女儿的，全部承诺下来，我嗔怪地看着他说：“刚见面就敲诈你呀，别回来就把孩子惯坏了。” S笑笑说让女儿高兴是最开心的事。车到达家门口，S下了车，打量着这个很陌生的家，妞拉着他走进玻璃大门，指着满屋崭新的红木家具抬头对着爸爸说：“ Dad，知道你要回来不走了，这都是我和妈妈刚买的。” 我看着重新布置的家，回头和S相视一笑，海角天涯，相隔了一个世纪，我们还紧握着这份深情。S搂着妞，拉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进进出出，默默地重新打量我们这个崭新的家，幸福的蜜糖在我的内心慢慢地融化了，眼前的一切都太过温馨、美好，从此后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这个屋檐下开开心心地地生活下去了。上帝很眷顾我！我感恩，知足！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下班后一出公司的大门，就能看到S和妞已经倚着车等在附近。看到他们，我就飞奔过去，然后一起驾车去超市购物，满载而归地返回爱巢。

到家，我立马扔下提包，扎上围裙，直奔厨房，然后洗涮、切剁，开始在洁白的四孔灶上煮饭、炒菜。S也早提前在烤箱中帮我把肉烤熟了。烤肉的香气在房中四溢，那是久违的家的味道。半小时后，我已经从容地煮好一桌饭菜，有妞最爱的酱凤爪、烤牛肉和罗宋汤。我还特意做了一盘他们都爱吃的韭菜盒子，热气腾腾地端到花园里的餐桌上。要知道这韭菜澳洲超市是不卖的，要开车到四十公里外的越南街集市才可以买到呀。稀缺、珍贵！坐在餐桌边，我常常手里擎着碗，呆坐片刻，看着身边这一左一右，一大一小把餐桌上的食物风卷残云地扫光，然后摸着肚子说太好吃了，吃多了。我陶醉在这飘着烟火气的真实快乐里。一家人的厮守，团圆竟然这么美好，让我内心觉得有几分虚幻和惶恐。

每当傍晚，我都会挽着S来到大海边，我们四目远眺，直到鲜红的落日一寸寸被海水吞噬。天色暗淡下来，海风很硬，我的手被他温暖的大手紧紧攥着，夜晚来临，墨尔本湾灯火阑珊，四合环抱，我们像她怀抱中的两个孩子，天荒地老地走着，聊着，筹划着在墨尔本未来的日子……彼此都信心满满，这样的日子我们会幸福得天荒地老！

这是我结婚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一段光阴。老宅北面温馨的卧室，紫罗兰色的壁纸焕发着梦一样朦胧的幻彩。窗外。绿树掩映、鲜花摇曳，窗内，我踏实地蒙头沉睡在软软的大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梦里梦外常常不知今夕何夕。当我醒来的时候，一眼就会看到窗外S正在修剪树墙和草坪。这是一段我今生今世最为放松、踏实的日子，只因为家里顶梁柱不再是我了，我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周末教堂里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和圣洁的音乐，我们走进这个温暖的圣殿，所有的教会朋友都站起来热情鼓掌，神父真诚地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不是教徒，但在这个愉快温暖的氛围里和大家一起聆听神父讲经是多么的温馨和美好。在钢琴的伴奏下，我们和朋友们手拉手一起歌唱。那一刻，S和我感受到了亲人般的友善和温暖。

日子慢慢地滑过，我们幸福、开心的生活慢慢平淡下来，S因为语言的问题，在新的工作岗位并不开心，我知道这里的工作方式和待遇和S在中国如日中天的事业有天壤之别。他的落差不是一般二般的大。我也知道他是个特别随遇而安、胸怀宽广的男人，并不会在意自己现在已经回到一个普通高级白领的位置。我当然清楚他是因为语言和中西方工作方式的不同而不能适应。忧虑在我心头像乌云一样一天天慢慢地积蓄起来。S常常一个人坐在花园中默默地抽烟，想着心事。我无奈地走到他身边，坐下默默地陪伴他。很多有才华之士因为文化和语言的障碍而无法在异国他乡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得不选择重新归国，被迫分居两地的华人家庭非常之多。

在彷徨了很久之后，S终于做出归国的决定。他爱这个家，但是他也不能选择碌碌无为地在这里度过下半生，更何况在中国他有自己多年打拼的事业、名望和社会地位，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我默默地看着他收拾行李，准备启程。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几个夜晚。我靠在他宽厚的胸前，眼泪一串串滚落，我是多么爱他，我们走过了十九年的婚姻，风风雨雨，聚少离多，其中八年天各一方。那时还没有微信，不管电话费多贵，我们都坚持每天畅聊近一个小时。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为了女儿的教育，我不可能归国, 而S为了事业必须走，这一走，我们都明白S将不再归来了。我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一寸寸碎掉的声音。没有等到二十年的“瓷婚”，我们被迫再次做了纷飞的劳燕。

眼巴巴地看着S消失在机场安检通道尽头，知道爸爸再也不会回来，双眼噙泪的妞妞，紧紧地抱着我，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这一刻，我更加深刻地领悟了张爱玲的那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爱情、家庭对人生根本就是昂贵和奢侈的！我抱着妞痛苦地望着天边。S就是我心中永恒的太阳，而我是他心里的月亮，天光日月原本就不在一个时空，怎可强求？！

我最终选择了放手，让S在他的世界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我选择回到人生的原点，与往事说再见。

多情自古伤离别，我终于明白，爱情、家庭不是勤奋、努力就能成就的，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果命运注定我们独行，那为何不能顺势而为、随遇而安呢？在围城外，我的生命依然可以健康地成长只要我自强不息！妥协和接纳命运的给予本身就是一种成长，它使我的生命变得更韧、更柔！我是榜样，是女儿精神世界的引领者，所以我要做最好的自己，让生命在任何境遇都呈现出独特的辉煌和光彩！十年过去了，我想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