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宠散文

阴山羊话

2019-04-30  本文已影响466人  卡夫不卡张
甲骨文  羊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北朝民歌

1

夏日,闲暇漫步在北郊公园中,松林在阳光的朗照下,洒下斑驳的碎影,空地上是修剪整齐的草坪,散发着园林工人刈草后残留的清香。鸟是很少见的,偶尔听得几声喜鹊鸣叫,麻雀欢呼,也觉得无限可爱。有时抬头看见蓝色的苍穹,流云兀自舒卷,一种莫名地感觉就在心头氤氲开来。

每天在高楼林立间穿行,看惯了汽车排着长龙,听厌了嘈杂的声音,好想寻找一片寂静的地方,让自己可以清静清静。于是喜欢上了在傍晚谛听观音院的钟声,那悠长回荡的声音,听着听着,好像不远处的阴山也在发出一种声音,在暗暗地召唤着我,于是被这钟声所牵系,思绪宛若脱缰的马在童年的那方天地游走。

据我爷爷说,我家的祖籍在山西五台,但老祖宗是哪一辈走出杀虎口的,又为什么偏偏选择来到遥远的阴山下,已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打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阴山的怀抱里成长,那里的山风、林啸、神秘的天籁之声伴随我度过了祥和宁静的童年。虽然多年漂泊,早把青城也视作故乡,但童年生活大地上的一草一木,正如血脉相连一般割舍不断。

在青城每登高楼,必北眺阴山,喜欢长久注目于横亘于北方的这座大山,视线从远处的群山移到眼前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生活轨迹的转换,正如大青山给予我的,有太多想说而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甚至觉得,自己至今还没有走出阴山;有时也生出幻想,这钟声如果在山中就好了。

群羊缀满山坡,低头吃草。风从山间掠过,青草微微弯了腰。眨眼间又恢复了原样,仿佛风没来过一样,草也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只有树叶缓缓摇曳,唱起了轻快的歌,才感觉到之前风的声音从耳边簌簌吹过。

大约此生注定与山有缘,多年的求索,始终没有离开过阴山的怀抱。

所幸者,北朝的《敕勒歌》至今还在传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相传这首歌是一个叫斛律金的人最早演唱的,每次吟诵,都要在心底回味许久,魂牵梦绕的感觉藕断丝连般流淌出来。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方土地养育了我,更是朝夕于斯的那种亲切所致。当年阴山南麓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景象,至今让人神往,自然之美在《敕勒歌》中被定格成一幅流传千古的图画,简短的几句诗,竟深深印入草原人的心底,无论走到哪里都挥之不去。这样的意境,已成为塞外遥远的记忆了,如今想在敕勒川上看到这样的景致,确乎是不大容易了。

呼和浩特的宜居,得益于阴山。阴山是阻挡西伯利亚寒流的天然屏障,也是许多河流的发源地,农耕与游牧的分界也在这里,所以自古以来阴山的许多隘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有资料记载,白道谷就是现在坝口子一带,《木兰辞》中的“黑山头”大约指的就是阴山。阴山中段在土默川平原以北一带,远望郁郁葱葱,山色呈黛青,因此得名大青山。山区是农牧交错地带,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多少年来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多种植莜麦、马铃薯等耐旱作物,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殖牛羊。对于从小生活在大青山中的我来说,除了山石和植物,牛羊就是最亲密的伙伴了。岁月飘忽,对故乡的疏离,儿时好多人与事都渐渐模糊,而与羊有关的往事却时时在我眼前浮现。

当年,我的祖辈为什么会选择来到阴山呢?难道是被土默川上回荡的《敕勒歌》所吸引,这种假设的可能性大概为零。兴许是为了躲避战乱和饥荒,走西口来到了阴山。穷途末路的投奔,是它荒凉而宽厚的怀抱接纳了我的先辈们。望着苍莽的山脊,想着阴山对我们的厚谊,它恍如一个巨大的摇篮,摇出了悠然自在的生活,摇出了一代又一代阴山的后辈儿孙。为了生活,先辈们在大青山里熬过了多少个烈日炎炎的夏天,为了生活,他们又度过了多少个寒风萧瑟的冬日,风霜雨雪几十年,就那么在大青山的怀里扎下根儿来了。上个世纪70年代末,父亲当了民办教师,过起了半农半牧、半耕半读的生活,因此我从小便混迹于田间地头,不得不终日与羊为伍。

羊这种动物,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黄眼睛东西”,永远让人对它充满了矛盾——既爱又恨。我爱它温顺的性格,也恨它执拗起来的无所顾忌;我喜欢它的灵巧敏捷,也讨厌它的愚蠢盲目;我爱羊肉的鲜美无比,也对宰羊充满了难忘的记忆;我恨它让父辈们遭受那么多的苦与累,但又对羊不得不充满了敬意。

是羊——这流动的财富,让我们在那段岁月里对生活燃起了希冀。

2

提起放羊,总会联想到自由散漫的状态,把它与无目的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当班主任带不好学生,用内蒙古西部方言说就是“放了羊”。在草原上可以骑马牧羊,在山区放羊就没那么容易了。上山下山,翻坡架梁,全凭人的两条腿,折腾一白天,回来倒头便能睡着,雷打也醒不来。而城里人据说睡不着觉很普遍,所以流行睡觉时候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我的朋友一次失眠,数到三百只绵羊都没有睡着,这与放羊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

哼几曲山歌,打几声口哨,都是放羊人的拿手戏。“长久在心上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口哨的。”契诃夫这句话让我经常想起牧羊人宫三旦的口哨声。傍晚归来的羊群踏着疏懒的碎步,宫三旦拖着沉重的腿脚,这时候口哨声当然是免不了的,那是感情自然而然地流露,至于是孤独散漫的,还是满足自豪的,我们只能从口哨声里辨别,而三旦心里是最清楚的。

每年春夏之交,羊吃了一冬的枯草,嘴里寡淡无味,渴望青草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向阳的地方尖草偷偷冒出嫩芽,“老哇爪”微微泛出绿意,满坡的山樱桃即将开出粉红色的花,羊闻着青草嫩芽的香味,总会没命似地疯跑,去寻那刚刚露头的青草,这就是所谓“跑青”。尤其是到了田间地头,羊极其活跃,没有经验的羊倌儿,绝对控制不了羊群,它们会像饿虎扑食一样跑进地里糟蹋青苗,刚刚轰走这边,那边又突袭进去,使你首尾不能相顾,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一片庄稼地被毁坏,那真叫欲哭无泪啊!羊那种疯狂的状态最令人生厌,我多次被气得大哭过。后来也理解了,这时的羊其实是极虚弱的,需要摄入大量食物补充体能,那是动物的本能,人还穷则思变呢,何况是动物呢!

北方旱季的太阳也有着毒辣的舌头,燎得你皮肤生疼。当扑鼻的热浪裹挟着羊群散发出的骚臭味向你袭来时,一时又无处躲闪,你可就倒霉了。为了防止羊受热得病,夏天早晨要晾羊,从羊圈里把羊赶到一片没有草的空地上通风透气,等一会儿羊卧踏实了,就开始反刍。羊慢慢悠悠咀嚼着肚子里的青草,回味着昨日的味道,其神态着实令人羡慕,我以为羊的优雅,正体现在反刍时的悠闲。

夏秋之际的山里,水草丰美,满眼的绿,铜杆蒿轻轻摇着头,白草在微风吹拂下翻着银浪,背阴坡里白桦透着清新的气息,山脚下小溪无声地流淌着,正是给羊抓膘的好时节。想要抓膘,合理地饮水非常关键。羊只有在夏季喝足了水,秋天才容易上膘,否则秋冬季节很难把羊养肥。但因为夏季雨水多,羊容易口淡,它们喜欢大口大口啃食碱土,回家的羊路壕是必经之路,两边黄土其厚无比,每天由于羊的疯狂啃食,在土疙楞上形成一个个凹面圆形的坑,活像黄土梁的一个个小酒窝。

这时节羊喝水明显减少了,这就需要“啖羊”了。

在村东口一片空旷的地方,搬来许多平整的大石头,相隔三五步均匀分布开来,石头一律平面朝上,在上面洒毛盐,以备羊来舔食。我们村里人少,大家公用这个地方,我们叫它啖羊盘。啖羊盘的石块因为多年雨水和盐的腐蚀,形成了一个个很可爱的小坑,我对这里熟悉极了,当年每块石头的样子至今都清晰记得,玩累了,可坐可躺,那也是我们儿时的一方乐园。还有石门山口那眼水井,夏天会从井口源源不断溢出泉水来,甘甜异常,我们常常俯下身子作牛饮,一饱口福;冬天水位略降,从冰面上凿一个窟窿眼取水,即使寒风刺骨,喝了它肚子也不会疼,可见是天然的矿泉水,这时就不得不赞叹自然造化的神奇了。

夏季的羊群每隔十天半月就口淡了,需要赶到啖羊盘上。啖羊在村里实在算一件隆重的事情,全家老少往往一齐出动,左呼右赶,簇拥着几百只羊向啖羊盘走去。羊群似乎也有感应,觉得它们的节日到了,显得格外兴奋,其实早已闻到了盐味,它们的鼻子多灵呀!快要到啖羊盘时,羊群会发疯似地向前冲,这时甩起响亮的鞭子也难以吓退它们,几百只羊蜂拥向前,羊头攒动,那情景真是十分壮观,人身在其中,更觉得羊汇聚的力量是如此惊人。那时我们并不害怕,现在想来,万一不慎摔倒,几百只羊从身上踏过去,会不会酿成踩踏事件呢?

等到羊开始舔舐盐巴,就变得安稳多了,它们的呼吸混合着舔舐盐巴的声音如海潮般漫过你的耳畔,这时候需要不断地撒盐,直到它们尽兴之后,漫不经心地吃周边的绿草了,才算是意兴阑珊了。啖过的羊显得尤为安稳,吃草都非常认真,温柔极了,回家的路上也不再啃食碱土了。江南水乡牧童骑黄牛那种悠闲,幼时特别羡慕,放羊难得有那种感觉,忙里偷闲,其实最是逍遥了。

3

山羊的灵巧也是有名的,有时可到“登峰造极”的程度。高高的石崖,人从下面看了都胆寒,而山羊在上面从容觅食,行走自如,甚至有顽皮者还在角斗,两只后腿直立,前蹄凌空,脖子用力扭动,意欲用角把对方顶翻,当然更多时候是一种玩耍的姿态,或者示威,并非你死我活的斗争,这点与人颇为不同。如果哪位摄影师能够拍下来这样的镜头,摄影大赛拿个金奖应该不成问题的。

如果说灵巧与它们的生存环境有关,那么它们的愚蠢可以说是先天而来的,是不可克服的,这源于群体的盲从。

猛兽惯于单独行动,而羊习惯于群居,且群体性极强,简直到了顽固的程度。跑青、啖羊最能说明这个特点,只要有一只羊领头,其他都要跟从,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因此有领头羊的说法。我曾经在某个场合用过这个例子,至今还被同事们津津乐道。也就这个问题,我请教过母亲,她说这就是“羊性”,这令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们什么时候也沾染了这种性格,浑然不觉啊,成群结队去犯某种错误。我觉得“羊性”不足以概括这一特性,暂时以群体盲从性名之也无不可。

你可别小看羊的这个特性,它曾经使许多乡亲们深受其害,我大伯和四叔就是受害者。一次山里下大雨,山沟里洪水肆虐,雨越下越大,羊群被大雨浇得无处躲藏,从山坡上直冲下来,争着抢着想跑回家里避雨,而谷底就是洪水,领头羊第一个想跳过对面去,刚下去就被洪峰卷走了,而后面的羊却奋不顾身跟着一起涉入洪流,情势万分危急,四叔家的羊倌儿想设法阻止羊继续跳入洪流,使出浑身解数与羊奋战,最后生生把羊铲把儿都打折了,总算拼了命挡住了后面的羊群,这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即使这样已经损失惨重,那几年的辛苦都付诸滚滚洪流了。

后来听说,有一年在土默川平原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牧羊人从铁道上往回赶一大群羊,当时天色已经发暗,铁道周围还没设围栏,当一大部分羊已经过去时,小部分还在后面不紧不慢横跨铁道,这时羊倌没有注意到,一列火车已经呼啸而来……羊群被列车分成南北两半,一侧的羊看到前面的同类已经过去,所以不顾一切从滚滚的车轮缝隙眼里往过钻,羊倌儿再想阻拦已不太可能,你想血肉之躯,怎能和这个钢铁长龙相抗衡呢?刹那间铁道上血肉横飞,黑灰色的枕木都被羊的鲜血染得殷红,酿成的惨祸目不忍视。

这都是“羊性”使然,人也得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生命。人与兽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意识和思维,而兽类仅着眼于眼前的食物和当下的温饱,人类却能回忆过去,展望未来,但有时竟也难逃“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悲剧,这与羊的群体盲从性在本质上来说并无二致。

4

在山区,羊圈多是用栅梢围起来的,栅梢是树木的枝丫,一般有成人的胳膊粗细,选择直溜的,截成长约两三米的样子,较粗的一头朝下,栽入地面以下尺把深,为了更加稳固,在栅梢中腰再横着绑一排夹棍,连成一圈儿,就是羊圈了,这样即使再淘气的羊也不会把它顶翻。“牢”的是本义是牛圈,后来亡羊补牢用了它,再往后人们发现这玩意儿不仅可以圈羊牛,把人关起来也一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圈羊和牛反倒不用它了。古代祭祀宰牲,羊曰少牢,牛曰太牢,不直接说宰羊杀牛的。

我家的羊圈中间用栅栏隔开,类似套间,算得上是豪华羊圈了。一侧借助天然的两米多高的土圪楞,用锹修整得像墙壁一样,作了一面墙;另一面用的就是栅梢;另外两面有围墙,是用“干打垒”,也就是版筑,一种特古老的办法。我记得是将两扇门板横立在地,平行摆放,间隔一尺左右,两块门板之间用绳索固定,中间填湿土,用础夯筑而成。夯实一层,接着再往高绑一层,这样连续向上倒六、七层,一堵一人多高的墙就逐渐矗立起来了。当然,这项工程是由一位能人——我的姥爷来主持的。小时候我对这一“奇迹”好奇不已,我问他是怎么学会筑墙的,姥爷说是前人流传下来的,于是我对先人的智慧充满了敬意。

冬天为了保暖,防止羊受凉落羔,还要给羊搭暖棚。暖棚上加盖为越冬准备的青草,这样既利用了圈顶的空间,也为冬天喂羊提供了方便。当草从高高地草垛上扬散下去时,羊都围拢过来,看着它们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草太多了,就在羊圈墙外围个草圐圙。有一年我家种了紫花苜蓿,这种草别说羊特别爱吃了,村周围的兔子都远道而来,夜里钻进草圐圙来尝鲜。为此,我那年还捕获了几只野兔,免去了没吃过兔肉的遗憾。

高高的草垛,也是我们捉迷藏、掏麻雀的好地方。那时捉迷藏特别认真,一次有人藏到草垛上,黑灯瞎火,我们半天没找到,后来干脆各自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才听说那位小伙伴竟在草垛里睡着了……那时候真是玩得昏天黑地,想起来真好笑。至于掏麻雀,那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儿。傍晚喂羊时分,成群的麻雀在羊圈里起起落落,唧唧喳喳,寻找喂羊时洒落的草籽。等天黑人走后,它们便在草垛里栖身,背风之地,是麻雀们温暖的家。晚饭以后我们就开始行动了,拿一只“三接头”手电,先在草垛上虚晃一下,看好麻雀的藏身之所,熄灭手电伸过手去,一摸一个准,每个窝里都是一对儿,热乎乎地,睡得正香。受惊的小鸟抓在手里,感觉那小心脏砰砰搏动,别提有多激动了。那种猎获的狂喜,给我们无忧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乐趣。

“大白纸,包黑豆。上南山,撒一路”,奶奶出的谜语至今还记得。

羊粪也分好多种,除了春夏吃嫩草时和吃奶小羊羔的焦屎令人生厌外,秋天的羊粪就逐渐硬朗了,我们真不觉得它有多脏。小时候还玩儿过弹珠枪,用葵花杆做枪筒,羊粪珠珠作子弹,借助胡荆条弹力,和小伙伴对射,也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除了游戏外,与羊朝夕相处,那种天然亲密的感情不得不说。记得有一年,几只绵羊产下了小羊羔,其中有一只“紫眼圈儿”,身上的短毛打着卷儿,娇美异常,尤为可爱,是我们兄妹每天玩耍的伙伴。过去每年深秋都要卖掉一部分羊来贴补家用,当妹妹得知要卖掉可爱的“紫眼圈儿”时,死死地抱住它不撒手,急得伤心地大哭,那种浓浓的情义终于感动了母亲,无奈只得留下那对母子。

水马旱羊,羊圈一定要选择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建造,夏湿之地,不适合建羊圈。在夏季的连阴雨季里,羊是无精打采的。尤其是羊粪在雨水的浸泡下,羊圈里泥泞、污浊不堪,此时就需要刮羊圈。这可是一项挺苦的差事,夏季的羊粪又黏又臭,不得已只好穿上雨靴,挥动双臂,往往没有几个回合,就累得周身冒汗了。打扫羊圈这种零活儿,往往是派给小孩子的。又累又臭,但还得硬着头皮去做。

寒露百草枯,此后羊粪渐渐变硬而零散了,也就不再需要打扫羊圈了。到了冬天,圈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羊在晚上就卧在自己的粪便上取暖了,这在动物界大概是很少见的。顺带说一句,一般辞典对家畜的解释最后总不忘了“肉和奶可以吃,皮和毛可以制衣服”之类的惯例。羊浑身都是宝,羊肉、羊绒自不必说了,即使是它拉下的粪便,用途也是很广的,除了作为肥料,也是农村重要的燃料之一。春季,自然晾干的羊粪特别干爽,是很好的燃料,用手拉风匣我可没少帮大人烧火。每年四月左右,天气渐渐转暖,为防止羊受热生病,就要挖起羊圈的积粪。积了一冬天的羊粪,还有羊没有吃干净散落的硬草梗,混在一起被踩得特别瓷实。厚的地方约有三四寸,用铁锹裁成不尽规整的方块状,等晾晒干透以后,我们称之为“羊砖”,这可是纯天然的燃料,尤其适合在火炉里烧。

隆冬时节,洋炉子是必备的。放上几块羊砖,一白天家里都是恒温的。羊粪如果有剩余,也不用担心,来年春季,有远方的卡车来上门收购,那时大都卖给萨拉齐的果农种葡萄了。还有哈素海、铁门更的渔民,买羊粪据说用来养鱼了,不得而知。

羊对于不熟悉它的人来说,看起来分别并不大,而对于朝夕与羊在一起的我们,尤其是母亲来说,它们的性情与长相是有很大分别的,这些特点母亲都是烂熟于心的,常以它们的特征来命名。比如肉铃铃,它的下巴两侧长着两个肉瘤,状似铃铛,我们就叫它“肉铃铃”,这当然也是我们的爱物,特别好玩。其他诸如秃子、叉角角、二郎山、扁担角角、热毛羔子之类等等,母亲即使不看羊,也总能描述得十分清楚;父亲则对羊的牙口了如指掌,什么对牙子、齐口、老齐口等,他对羊的膘情也很在行,左手抓住羊角,右手一摸羊前胸的油骨子,便知道这只羊大概能宰多少斤肉,十拿九稳,那时我十分佩服他的本事。

5

人类驯化动物是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巨大飞跃,六畜之一的羊,据说在母系氏族公社时期就开始了养殖,被驯化是很早的事,也可见羊一贯是极其温顺的动物,这是毫无疑问的。羌人是很古老的一个部族群落,最早在甲骨卜辞里就有记载,他们以羊为图腾,看来是比较早的牧羊人了。

羊一向较为温顺,因此与吉祥和美有了关联,“美”在甲骨文中像人带着精美的头饰在舞蹈,而并非羊大味美,“祥”最早也是羊,但也有凶狠的个例,“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中的羊,我猜太史公说的是种公羊。绵羊的种公羊我们叫“圪丁”(其实是圪羝),常有粗壮的角盘旋在头上,身体也比一般绵羊高大,肥墩墩地,看起来特别威猛,一旦惹恼它,它会用角死命顶你,发狠时还会倒退出几步距离,那样子正像一个拳师顿然收回了拳头,目的是更好地打击对手一样,如果不幸你被撞个正中,后果是相当惨的。

圪丁

羯羊是去势后的公羊,不仅性情变得温和,重要的是长大以后的肉没有膻味了。长到两个月左右小羊羔,性意识已经开始萌动,互相追逐玩耍了。如果不留做种羊,就必须得阉割了。骟羊是个技术活儿,也是养羊很关键的一步,很难想象一群不阉割的羊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我见过骟羊的场面,一般是俩人配合,一人直立,把小羊的脑袋朝后夹在小腿间,提起羊羔的两只后腿,另一人操刀,也无需麻醉,割开阴囊顶端,直接用前门牙咬住小睾丸给揪出来。这种原始的方法,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也不缝合,疼是可想而知的,眼见得小羊羔背脊拱起,连走路都困难了,但见骟者抓住尾巴,手掌在脊梁上按了一把,小羊羔趔趔趄趄走远了,脊背仍然像一座小拱桥。

如果哪个男人起个绰号叫“骚胡”,准时个风流成性的人物。“骚胡”是山羊的种公羊,额头上除了长有粗壮结实呈半螺旋状的角,常常还有一撮刘海,如是白色的就好看了,可惜因为它常常往自己头上撒尿,刘海就变得焦黄焦黄的了,奇丑无比。最扎眼的是它一身漂亮的长毛和胯下那两颗硕大的睾丸,大概足有两斤重吧,像两颗手雷一样,悬垂在后腿间,这是他们雄性势力的根源。就凭这两颗圪蛋,他们就可以打着响鼻,嘴里发出呜栾呜栾的声音,随意追逐着母羊并与之交配。一群羊里放几只种羊也是有比例的,虽然也会发生争斗,但往往也是“骚胡”之间。羯羊是很识趣的,他们去势后和后宫的太监一样老实,只能望母羊而兴叹了,大可放心在一起,而不用担心有后代。动物去势真是人类一项伟大的发明,被去势的羊更适合养膘,牛也情愿拉犁了,狗则更容易训练,而中外见诸于史籍记载的都有阉人存在,可以更好地为权贵服务。

6

每年公历五月左右,天气逐渐转热,羊身上开始蜕绒,招羊(抓绒)的季节到了。说起招羊,那可是一件苦差事。西部区流行一句俗话,“男人拔麦子,女人坐月子”,都是指最难熬的营生,那招羊也绝对不比这两件事好受多少。

招羊需要把握好时机,太早了新绒没有蜕出来,绒很难挠下来;招的太晚了,羊会热痒难耐,凑近灌木丛、树桩蹭痒痒而挂掉绒,损失收成。羊绒是我们的命根子,是养羊人收入的主要途径,其次就是下羊羔了。如果羊绒卖不上个好价钱,那一年的辛苦也就等于白忙乎了。

温顺的羊被放倒,并非四马攒蹄,而是留出一只后腿,即便如此羊也无法反抗了。先打梢(剪掉长毛),招羊就此开始了。人半蹲在地上,拿很密的梳子,我们称“招子”,从前往后仔细地在羊身上走一遍,这很需要一些技巧和耐力。招子既要贴近羊皮,用力均匀,还要防止抓破羊皮。那时院子里、羊圈里灰尘播土,人累得衣衫不整,汗泼流水,羊则被挠得痛苦哀嚎,老远就能听见惨叫的声音,活像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似的。汗水和尘土混合后,成为一道道污浊的暗河,在脸上身上肆意流淌,那情形想起来还略带些悲壮的色彩。一侧招完再换另一侧,即使是熟练工,一天也不过招十二三只,没有干过这个活的人,往往累得好几天都直不起腰来。

我那时还小,招不动羊,只能“溜二茬”,拿挠子在大人招过的羊身上再捋一遍,生怕有漏掉的绒。招子和挠子都是招羊时必备的工具。招子的齿密而粗,挠子则疏而细,招子招头遍,挠子溜二茬,用途各不相同。这些工具都是极有经验的师傅用钢丝做成的,一般人没有这个技术,做不好的。上世纪90年代,羊绒紧俏,行情好的时候一斤能卖到二百多块钱,养羊人为了多卖些钱,大多会耍些朴实的滑头,往羊绒里掺和东西,胆子大的多掺点,憨厚的也禁不住诱惑少掺点。什么猪油、石蜡油、滑石粉或白干土,都能派上用场,所以这时候招的绒也“成倍”地增长。由于羊绒稀缺,有点“萝卜快了不洗泥”的味道,即使品质差些也卖得很快。买绒的人其实也清楚这些花招,不过他们有渠道卖出更高的价钱,所以也就不太计较这些了,况且买卖时大抵都要讨价还价,以求得皆大欢喜。后来据收绒的人说,这种掺了假的绒很容易损坏梳绒机,一台这样的机器在当时可是价格不菲的。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为生活所迫,不说也罢。

7

如果说招羊属于让人受累的活儿,那么吃羊肉就是最大的享受了。香喷喷的炖羊肉,五味杂陈的羊杂碎,还有羊肉大葱烧麦,说起来都嘴里生津,真想大快朵颐。关于吃羊肉,需再撰文记述了。为了口腹之欲,人有时就不免残忍。君子远疱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自然界的法则,人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想逃脱这一规律谈何容易,幸与不幸,谁都理不清。所以在此申明,我不是君子,至今还是喜欢吃羊肉,唯一能做的至多是不去看宰杀的场面而已。

宰羊的时候,父母一般不让我们小孩子到跟前去,到后来还是好多次目睹了那样血腥的场面。屠刀割破羊的喉咙时,鲜血喷射,羊全身肌肉痛苦的痉挛,抽搐再三,那声微弱的叹息,实在令人揪心落泪,至今想起来还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白居易有“羔羊口在缘何事,暗死屠门无一声”的诗句,说“无一声”是有些夸张了,但那声微弱的叹息实在比任何哀嚎还令人动容,由此也可见羊的温驯和善良。同是家畜的猪比羊牺牲时要尖厉得多,要壮烈得多。猪被宰时不但咆哮,还会凄厉地嚎叫,一头二三百斤左右的猪,那执拗笨重的身体没有四五个壮汉是降服不了的,虽最终不免于一死,但生命最后的反抗可谓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写到这里,不由得让我想起王小波笔下那头潇洒至极的猪,完全无视生活的锤骟,在四周都是火枪的包围中岿然不动,最后一骑绝尘,遁入荒野之中。古今中外能把猪写能到如此潇洒、浪漫之程度,我看非小波先生莫属了。

人们愿望不能满足的时候,总要祈求上苍,中国人认为什么事情都由天上住着的老天爷掌管着,只要他老人家同意,这事儿保准八九不离十能成。因此总会暗中许愿,光明正大许诺老天爷以礼物,这礼物有时候是鸡,有时候是羊,更有甚者为牛。在大青山里居住时,二爷爷每年中秋节都要举行一个仪式——“领牲”,祈愿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将自己进贡的羊领走。现在想来,这大概也是古代祭祀的遗留,所谓“牺牲”,不知老天爷一年会收到多少这样无辜的家畜呢。

在正房房梁下的檐台上,一只选好的羊被拴着腿拉上来了,二爷爷单膝跪地,双手合十,大约是祈愿风调雨顺之类,或者是更为隐秘的心愿吧,当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得“领了哇,领了哇”,这时候如果恰遇羊浑身上下哆嗦几下,就表示老天爷愿意“领牲”了。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二爷爷默默祈祷多遍,拴着一条腿的羊老半天就是不打哆嗦,这就未免扫兴,需要另外想辙了。时值中秋时节,清晨已略微有些寒意,这时给羊身上洒些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羊便很快浑身直打哆嗦了,那些水珠混合着一层雾气,飞溅在窗台和玻璃上了,给这个古老的仪式增添了神秘的气息,二爷爷便舒展了眉头,露出了农家汉子憨厚的笑容。当然这算是文雅的杀法了,大多数人都是直奔主题,根本不需要这套说辞的。

随辞令的结束和羊身上水珠的抖落,一个生命就此接近了尾声,只等那一柄雪亮的刀了。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命脉处鲜血顿时喷洒出来,这时往往还要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盆子接羊血。开头结尾的一般不接,要中段血。后来想,这大约是根据体检时候验尿的经验得来,血也是这样吗?流淌在地上的鲜血,过一会儿就凝成了暗紫色,泛着幽幽的光,这时羊已经被剥皮了,露出了白色的胴体。据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讲,他们杀羊方法与我们很有一些不同,花样更为别致,但结果终归是一致的,不外乎谋财、害命、果腹……人与羊之所以能够和谐相处,就在于羊是弱者,处处为人类提供好处,佛家讲万物众生是平等的,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

人类从羊身上不断地索取,最终吃了羊肉,喝了羊血,猎获的乐趣、弱肉强食的规律是谁也逃不脱的,进化了几百万年,好不容易爬到食物链的顶端,如何能够放弃拥有的权利呢,要放弃大概也要等到公羊产子的时候了。

8

大约在新千年左右,阴山里开始禁牧了,许多农牧民不得不把心爱的羊卖掉了,开始了一种对他们来说全新的生活,有的将散养的羊迁移下山,在土默川上过起了逐水草而居的“新游牧”生活,有的则退而求其次——干脆圈养,无奈绒山羊不适宜圈养……小尾寒羊以多胎、多羔、生长迅速闻名,圈养有着明显的优势,因而得到人们的青睐,但肉质与山羊相比要逊色多,没有人愿意吃寒羊肉。解决了一个问题,随之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人类就这样不断地在循环演进着。

上大学后,一天闲逛内蒙古大学校园,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二楼前面,看到一个白色大理石的小羊羔雕像,是为了纪念世界首例试管山羊的。话说1984年3月9日,在日本进修的一个年轻人培育出了世界上第一胎试管山羊,轰动了整个生物技术领域,因此获得了“试管山羊之父”的美誉,此人后来成长为内蒙古的第一位中国工程院院士,他的名字叫旭日干。后来听说在英国有一只克隆羊“多莉”诞生了,生物技术的突飞猛进当然是好事,也许没准儿再过多少年以后,克隆技术普及之后,我们就不用再去辛辛苦苦受那么多累去养羊了。

这几年据说多年不见的野鸡、狍子等飞禽走兽又重归了山林,使大青山的生态环境有了明显改善。不过狼叼走小猪的事再也没有听说过,人与狼的大战已经成了传奇。禁牧虽说是好事,但也掐断了一部分阴山人的经济命脉,逼迫他们放弃了原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有的流离失所,去外地成为打工一族,有的是农忙打工,挣几个微薄的零花钱,极少数人不愿意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宁愿缴纳不菲的费用,也要厮守那片土地,他们是真正的阴山人。没有在阴山里生活过的人,是不会懂得那种感情的。我是一个逃离者,只能在此向他们致敬了。

山里的日子不紧不慢,过得也着实辛苦。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山里唯一的学校也撤销了,父亲便决定卖掉所有的羊,举家搬到察素齐镇上生活。这个没有选择的选择,让我们从此告别了大山,开始了另外一种新的生活。于是那些可爱的羊,连同那些与羊在一起的日子,都渐渐离我远去了。

注:本文发表于《黄河》2019年第2期,被《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5期转载。文章有点长,本次发表有删改,谢谢您费神阅读。

吉祥(吴昌硕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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