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表哥是二姨的儿子,比我大十岁。
他有两个特质:一是能睡,二是好喝。小时候我在他们家做客,最常听到的声音是二姨像唱歌似地拉长声音喊:“阿弟,起床啦!”睡神仍昏昏然,难为所动……如没人喊时,睡过中午是常事。长大后,在各种席上也常听二姨用方言(当地很多人听不懂的话)低声训他:“别喝那么多!”
唉,如果仍有个老者能这样在我耳际叨唠,也是一种幸福!
姨丈祖籍在东北,随部队打仗来到这边,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表哥是干二代。他脸庞黝黑,为人大方,又遗传了北方人的豪爽,屁股后面总不缺小跟班,小时候在大院被人送号“铁拐李”。
表哥读中学时,父母工作忙,他就被放回了乡下外婆家的学校,在家懒散惯的他,回到乡下更肆无忌惮。差不多每次批评名单他都会上榜,换了几个学校后,终于把高中读完。
小时候我在乡下,他在城里。我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与土地亲密接触,他在城里养尊处优。但他与我,感觉没有距离。每次从乡下进城,他总是想方设法留我住夜,不是承诺带我去看电影,就是带我逛街,这诱惑非常大。
一次带我去电影院,他老哥子钻进旁边的书店端坐翻书,我瞄了一眼,他看的是一本速描画报,很沉迷的样子。这对于我,纯粹是个煎熬,以为电影会被泡汤,就在一旁委屈地落泪。表哥一看:“还没到时间咩,好吧,我先买票。”
看完电影,走回街巷的转口,表哥请我吃了汤圆,并一再告诫我,别讲姨丈和姨妈听。如果还想有下次,我可没这么傻。
和他两个姐姐一样,表哥也有文艺天份,特别是有口好嗓子,当年在省城他姐那住着准备艺考,早晚都在单位宿舍楼顶练声,害得邻居纷纷投诉他鬼哭狼嚎。好不容易挨到考试,不曾想睡过了头,就错过了。后来他的手艺,只能在单位的比赛中发挥了,倒是赢过无数的掌声。
我读小学时,有次坐在他单车尾,听他唱26个英文字母歌。然后他不厌其烦地教我学唱,后来我上初中时,第一次段考英语,竟荣获年级第一,多谢他当年的启蒙。
在穿喇叭裤、留长发的年代,表哥进了工厂。有一年冬天和他进矿区大姨家,我和他站在矿区电影院门附近的大桥上,他左右打量我的帽子,然后把我的帽子顶在手指上玩二人传的飞帕,当我看得眩晕时,帽子就飞下河去了一一当时我以为是表演失误,现在想来,估计我这顶连帽沿都像赵本山同款的玩艺儿会给他丢份。怪不得他赶紧去商店买了个八路军帽给我周全,让我神气得!在他朋友(有男有女)面前一点都不露怯,虽说还是憨憨的土包子模样。
唯一能让他在朋友前面炫耀的,是我学习不不错,并且干活样样都还行。
后来表哥进了物资局,干起了业务。听说第一次出差填调拨单时,在中转站把发货方和收货方给弄反了,嗯,弄反了。这批货物在两个地方来回都走了一遍。
他极具表演天份的两个姐姐,经常把表哥的糗事添油加醋地给抖落出来,像艺考、弄混调拨单等。
我初中毕业准备继续读高中,后来志愿被父亲改成了中专,第一志愿是物资学校,想必父亲也想把我培养成表哥的同事,足见表哥在大家心中,远没有那么不上道。
纷纷涌起的下海潮中,表哥也从单位出来试了水,心性耿直和缺少城俯,没能让他建出功勋来。好在,当初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后来继续回单位呆着。他最后的一站,是守物资公司的位于城乡结合部的炸药仓库,对于一位骨灰级睡神来说,这个职业既匹配又中肯。
“你妈妈三姐妹,嫁了三个酒鬼。”外婆家的人调侃道。的确,到了我们老表这代,也继承了上辈的光荣传统。但无论如何,表哥不管在外边喝得有多醉,回到家第一时间总要向他妈妈问安:“妈,我回来了。”也不管姨妈一见走路飘忽、舌头打结的他是如何的牙根火起,问安是必不可少的一一即使表哥已当爷爷多年,这个习惯仍未改变。
姨妈常在我耳边叨叨,说起表哥时总会怒其不争,也自责少给了他陪伴。但孝顺这个,表哥还真没得说。
的确没得说,有一次表哥喝兴奋了,一本正经、且语重心长地对他子女训道:“做人就要讲孝道,你晓得没,你爷爷就是死在我手上。”
听得他的小孩一脸懵。
原来当年姨丈病重住院,表哥整天整夜守护不离左右,时逢暑天,那时病房还没有空调。为了让病人减轻久卧之苦,表哥就一只手枕着他父亲的头,一只手帮他扇凉。某一天,当扇着扇着时,他父亲就在表哥的枕手上断了气……
今天下午,我接二姨和表哥回我乡下的老家。“二伢啊,明年我就退休了,到时我也常住你乡下老家,喝喝酒,叹叹茶,钓钓鱼。”表哥常和我憧憬着退休后的美好时光。
我握着方向盘,一边看着远方的田园美景,一边用余光朝他笑笑,很认真地点点头。
这次,九旬的姨妈对他儿子没有一句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