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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客,地是主

2025-04-09  本文已影响0人  陈羚

这一次很例外,叔叔和婶婶在家待了近三个月,相比起光景不好的那几年,叔叔婶婶托人把堂弟堂姐送到车站,在外地过年的情况,这倒是在家最久的日子了。爸爸妈妈两个月前就返工了,那时家里还比较热闹,奶奶说,人在家没待几天就走,心里反而舒服一些,在家住了这么长日子再走,这心里就安不得了。

每次家里有人要离开了,奶奶不准我们说“走”,奶奶说“走”不吉利,要我们改口说“出发”。我和姐姐弟弟们总是顺口说:“爸妈要走了,叔婶要走了。”被奶奶听见了又该不高兴了,在奶奶许多次的纠正下,我们才习惯用“出发”这个词。

奶奶不识字也没出过远门,听见我们说爸妈早上坐火车出发晚上就到了,很是震惊。奶奶总是说:“人是客,地是主。今天白天还在家,晚上就到广东去了。上午还跟我们吃饭,晚上就在那边吃饭了。”语气里多是不舍,不过爸妈和叔婶极少听到奶奶说这些话,因为他们总是“出发”得最早的。倒是我们姐弟几个,在他们“出发”的那天,我们要听上奶奶念叨一天的“人是客,地是主。”不知道我们“出发”时,奶奶是不是也这样念叨。

要出发的前一天,婶婶就开始收拾东西了。去集市上买些霉豆腐和剁辣椒,把奶奶晒好的鱼干用油炒一遍带在火车上吃。而叔叔蹲在家附近的田埂边,环视着、眺望着、俯视着,满怀深情地,若有所思地做着这一切。我知道这是叔叔的告别方式。下次回来,可能是一年后也可能是几年后。这里是叔叔生长的摇篮,每一块泥巴都认得他,但叔叔已经对他们感到陌生,于是只好不停地看不停地说再见。

临出发前一天家里的气氛紧贴贴地使人难受,心脏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塑料袋。于是只好不停地转移注意力。也总想找到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他们带走。家里老母鸡下的土鸡蛋、奶奶腌制的酸豆角、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好多好多,怎么装都装不下。

到了晚上婶婶还在收拾,临行前的灯火通明和窸窸窣窣声,我是多么地熟悉,这是“出发”独有的前奏。饭桌上叔叔一遍一遍地叮嘱我和堂姐:“煤气已经充满了,矿泉水也打了一桶新的,排骨已经剁好了放在冰箱下层打冻,吃多少煮多少,今天去集市上买了十支面,可以当早餐煮……”

婶婶说:“我把糯米粑冻起来了,要吃的时候用热油煎一煎,炒茄子的时候先用盐水抓一抓,再炒会软很多也不吃油……”临行前的晚饭叔叔婶婶仿佛有说不完的叮嘱,我们仿佛是一点也不能让人省心的孩子。

叔叔提前叫了街上开杂货店的老板开着他送货的面包车来接他们去火车站,晚上十一点半的车,那人八点钟就来了,下车还带了一包米,那也是叔叔叫送来的。车来得太早了,也太突然了,他甚至没有喝一口水适当停留。婶婶放下刚洗一半的碗,叔叔掐灭没抽完的烟,进屋把提前准备好的行李搬上车,堂姐一句话也没说,故作镇定的样子。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一直在问:“口罩带了吗?充电宝拿了吗?身份证呢?”

从车来到车开走,这中间停留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分钟。没有想象中郑重的道别,叔叔婶婶象征性地说了句:“你们在家要听话啊。”车子就开走了,奶奶点燃了提前准备好的鞭炮,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出发时放鞭炮,寓意一路顺风,平安到达。不过这一撂鞭炮声,在寂静的村子里是那样的突兀,我对堂姐说:“这鞭炮的味道真好闻,好像过年的味道。”

在夜色里,我瞥见奶奶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我在手机里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爸妈和弟弟:叔叔婶婶出发了。弟弟说:“奶奶肯定又会说那句‘人是客,地是主’吧。”“你出发的那一天,奶奶也是这样说的。”我告诉弟弟。

堂姐说:“走的也太快了,毫无征兆的,妈妈走之前还在洗碗呢。”

我没有回答,但是心知肚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地出发了,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泪水。但是当堂姐打开冰箱,看到那满满当当的食材时,忍了许久眼泪终究是汩汩地流了下来。我也跟着鼻子一酸,眼眶红起来。

正如奶奶说的:“人是客,地是主”。后来我开玩笑地问奶奶:“奶奶,要是我和姐姐也出发了,您受得住吗?”

“再受不住,日子也要过。人是客,地是主呀。”奶奶说着说着就哼唱了起来,“嗯嗯嗯~人是客,地是主啊……”

问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无法想象,在全部亲人陆陆续续离家后,奶奶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奶奶没有手机看不懂钟表和日历,在她最好的朋友老婶娘死后几乎没有社交,唯一获知时间的方式是问询家门口经过的路人。于是奶奶经常把初一过成十五,睡到黄昏当日出。我们全都太残忍,为了所谓更好的生活,把奶奶一个人扔在时间的长河中,任其孤独、漂泊、迷惘,在河里一天天衰老。还反问她:“您难受吗?”村外面究竟有什么啊?一些马路和铁路的距离之外,无非是一些不值一提的野心和上不了台面的虚荣。

和亲人分别是唯一一件无法通过熟能生巧获得从容的事,在一次次强壮镇定的离开中,我们打开了身体,一点点被麻木、自卑、敏感的水汽渗透,无比潮湿。却又不得不整理好衣衫装模作样地投入到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静静等待一个名为重逢的节日。而我也相信,我们人来到这世上只是来做一次客,就如螨虫在我们身上做客,既短暂又荒唐。我们如同嫌弃螨虫般被这个世界所厌恶啊。幸好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所有的幸福都是暂时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终究是一场空,而“出发”是一场巨大的空前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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