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华北.

01

我六个月就出生了。

爹娘总想要儿子，生出来却是个女儿。听我娘说，当时我突然就出来了，没哭也没吭声，还是接生的大夫使劲拍了几下才哭了出来。

因为早产，体质自然不好。那时候住在很偏僻的村子里，买不着什么补品。爷爷因为我是姑娘，便也不怎的管我，我娘倒不甚在意。我刚上小学那年，我娘借钱攒钱，凑够了买了一头牛，说是养大了，做牛肉给我补身子。

那时候可穷，家家户户能吃着猪肉的都没几个。村里最富裕的，也只有一院子成天打鸣的鸡子。，逢年过节宰来吃。

一头牛要多少钱我不记得了，只想着那阵子，人都吃不上饭，还得忙着打点那头牛。我爹经常因为这个骂我娘，说她是败家娘们。

我娘不理会这些。

那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口都盘着一块小地方，里面堆上满满的泥巴，种着韭菜和鸡冠花。自从有了那头牛，我娘就把铁丝网狠狠地拆了下来，找来一根结实的绳子，三缠五绑地拴到边上的合欢树干上。

街坊们都议论说，我娘为了个姑娘去买了头牛，实在是脑子被门挤了。但我娘并没理会这些，还是每天喂牛，把地里用来烧火的玉米秸子都拿来给牛做饲料吃。

那头牛刚来我家的时候，对我来说简直是庞然大物。那时我很瘦，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我娘天天嚷嚷着牛肉补身子，我却每天下学回来都要在门口和那头牛耍上一会儿。

有年夏天，六月初的时候，门口合欢树开花了。我个子矮，一直想钻进牛舍里去摘几朵，却够不到。

地下有落下来的合欢花，不过我娘不让我进牛舍。她说，若是进去了，万不得蹲下，这牛尾巴，就跟扫帚似的，轻轻一挥，我就得被打在地下的牛粪堆里。

老牛一直哞哞叫着，蝉声才刚开始在耳边环着。那棵树特别高，对于瘦小的我，简直是这辈子都触不到的梦。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合欢花，只觉得好看，纷纷扬扬地在空中就那么落下来，花瓣轻轻张开，就像几把伞似的，很自由，也很美好。

终于有一天，我见着四下没人，就偷偷钻进牛舍里，看着老牛头顶上两对角，我心里直打怵。

哞————

我一下子就抖起来。

我回头警惕地盯住那头牛，发现它竟然慢慢趴在了地上。我瞅见这牛的身高恰好够驮我够到最低的那朵花，就悄么爬到牛背上，垫着脚往树上狠狠一拽。

四处都是牛粪味，只有我闻到这合欢花的馨香。

02

那是我十二岁时候，正赶上收花生的七天假期，就觉得右边肚子一阵一阵的疼。

去了镇上的医院，一个头发比墙都白的大夫在我肚子上按来按去，然后扶了扶老花镜，说:

“阑尾炎呐，你这一按就疼，怕是溃烂了，吊水是治不好了，今儿个下午就开刀吧。”

阑尾手术还算便宜，打了麻针，过了半个钟头就从手术室里出来了。

那是2008年，我爷爷在汶川做工。后来五月份时候，来了地震，连尸体都没找着。

那之后，我爹脾气就暴躁得很，我出院回了家，就是一顿臭骂。

“你看看你，不争气地生了个闺女，还身上净是病！”

在旁边的屋里，我爹朝着我妈吼。我刀口还是疼，听得更是烦，就一脚踢开纱网，跑出去看那头牛。

这几年，我瘦得像猴子，那头牛也没啥子肉。我娘总说，要多养活几年，等到养肥了，就宰来喝牛肉汤吃牛肉。

在当时村子里，能吃上牛肉的人家，家家都眼馋。

我不是很受待见，每次心里憋屈，就跑到门口牛舍里和牛唠嗑。

夏天时候苍蝇嗡嗡的，满牛舍里飞。它就用它的尾巴往自个背上打来打去，却还是满身苍蝇。所以我就经常从里屋拿蒲扇，在它背上好一顿狂扇，把那些个苍蝇都赶跑。

在我贫瘠的童年里面，它是我唯一的慰藉。

03

大夫说，要回来多补补身子，吃些什么蛋白质含量高的，鸡蛋猪肉啥的，大补着呢。

我娘不知道啥子是蛋白质，光记着了，要吃肉。于是我刚出院的第二天晚上，我娘就端来一大锅肉汤。

我很久没闻着肉味了，捧起瓷碗就一顿吃。我娘笑我吃的满嘴油，我爹在炕上一声不响地看着电视。

我问我娘，哪里搞来这么些肉。

我娘说，这是特意把门口那头牛宰了给我做的。

突然，我胃里就像有两对牛角在冲撞，明明疼的要死，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我就狠狠把碗摔到桌子上，二话没说就往门口跑。

合欢花开得特别旺盛，我也差不多可以够到。但是牛舍里却空空如也，连根牛毛都见不得。我趴在台阶上拼命哭，我娘从里屋急忙忙跑过来。

“咋子咧？你哭啥子？”

“我的牛呢？我的牛呢？”

我只是一遍遍地问，心里都是绝望。

“你个小兔崽子，给我闭嘴！鬼哭狼嚎的，不晓得的，人家还以为你死了爹妈呢！”我爹从里屋大声的喊，我哭得更厉害。

我把剩下的那些扒了皮的牛肉埋到地底下，我娘哭着问我这是做啥子，好多钱的牛肉，哪能往土里埋。

我一边挖坑一边说:

“你从小不是告诉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埋啥子，地里就能长出啥子嘛！”

我娘没说话，就在那儿小声掉着眼泪。

那天晚上，我把所有吃的牛肉都呕了出来，和眼泪一起，落到了牛舍的土里。

后来又过了十年，我大学毕业回家，在门口对着牛舍失神。

合欢树上已经没有花了，我埋下的牛肉也没有再长出小牛来。

恍然间我看到那土地动了一下，但却并没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我只当是风的缘故。

我那以后再也没吃过牛肉。

我也再也没有摘过合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