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种假装矜持的方式陈述

以一种假装矜持的方式陈述

文/远穆

1.

有时，我会将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静坐半许，当作情绪的缓冲。当我得到一些事物时，它包括财富和名利，以及类似的外扩性物质，我会反复告诫自己保持清醒，虚无浮华的产物是非常致命的，它能够轻易将人们抬升到一个从未达到的制高点，然后再人们试图想要贪婪地占有时如烟柳般飘渺消散，将他们重重地摔在被欲望压垮的底线上，面目全非。当我失去一些事物时，它包括感情和时间，以及类似的流动性产物，我会不断安慰自己，流动的年华中，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无论怎么挣扎亦是徒劳，太过固执，只会遭受来自于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人性或将被扭曲，丑陋不堪。

窗外有一片洁净的云，在正午的烈阳下，它轮廓清晰分明，我凝视着它，像是注视着某种希冀已久的事物，它离我近在咫尺，但实际上十分遥远，它们有着共同的某种特性，其中包括一种若即若离的真实感，它在午后摇曳的风中，彻底被刮碎了。它融入天空，暗自汹涌地等待着下一个时机。我不清楚它在逃避什么，也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一场角逐耐力的比赛，炽烈的阳光将我的欲望猛烈的灼烧着，我已然感知到了这种痛苦，但未曾逆料，这种剧烈的疼痛让我得到了一种解脱式的救赎，像是一个被唤回良知的罪人在审判前发自内心的真挚忏悔，尽管所有的一切在他犯下的罪行面前显得多么无力，难以辨驳。每个人，都在被灼烧，这是一种无法规避的惩罚，只要欲望和贪婪存在，就需要一种中间力量来维持当事者精神的平衡，用以防备突破限制后的恶果。赌注式的抉择在没有足够把握时都尚且亟待用一种可控的方法来加之干预，但令人唏嘘的是，在情感和欲望的冲动面前，人们所谓的防卫机制却存在重大的疏漏。

夜晚，他站在广场的高台上，一束束刺眼的投射灯光穿透他的身体，将他模糊的影子映入我的双眼。远远望去，他好像正在被灼烧着，身体似乎因为疼痛在颤抖，支撑他的精神意志也仿佛会随时崩塌。这一迷幻的景象将我紧紧地吸引住，我迈开艰难的步伐朝他走去，如履薄冰。伴随高台上发出的几阵狂怒的嘶吼，距离已有所缩减，真相在朦胧的梦影中欲欲跃试。我觉察到，那沉重的背影下，是形同虚设的空壳肉体，在我将要触碰到的那一瞬间，耀眼的灯光将那抹黑影彻底燃烧撕碎，我的贪婪因此暴露无遗。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从我的内心油然而生，让我妄图逃离这里，妄想避开那些犹如视线般灼热的灯光。可回头看，来时的路已坍塌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岸崖，我正站在崖边，懦弱使我失去了选择的权利。眼前耀眼的光和背后无垠的黑暗，欲望的产物正驱使着朝着高处走去。最后，我站在了高台上，可它就像一个行刑的十字架，将我牢牢地捆绑在原地，如同等待着一场处决仪式的开始。在那里，我正注视着，远处一个向我走来的身影。这相似的一切让我有所警惕，旋即我开始大声呼喊，我正试图告诉他：这是一个陷阱。可他始终不为所动，步履不停，躯体泛起火光。那一刻，我已预示到他将面临和我同样的结局，我鉴证着他走来，也目睹着他身后的路正在悄无声息的塌陷，逐渐形成深渊的岸崖，一切已无法挽回，使我万念俱灰。而此时，某束光突然点燃了我，那片星火倏然蔓延全身，我正在这场隆重的仪式中化为余烬。我被救赎着。

2.

一个人具备的责任和拥有的能力不成正比时，他便如同玻璃一般易碎。编剧张家安曾说过一段话让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共鸣，他这样说道：哥伦比亚大学的编剧课程里有一个概念，叫liminal space（阈限空间），指的是中间的、过渡的时段。在人物塑造上，它时常被忽略，但却尤为重要，像张爱玲的《封锁》，男人在电车上偷情的时间便是处于这样的状态。通常这是下班后和回家前的时间，从公共空间到私人空间的中途过程。同样，一个青年的成长过程中也会有这样的状态，那是一个既不属于孩童、也不属于成年人的阶段，这个阶段充满危险，还会有很多不正常的事情发生。这个状态的青年，没有能力保护家人、不能成为一家之主，但又也已经不能以再像一个儿童的身份一样韬光养晦养尊处优。生活已经构成了对他的威胁，同时他自己也觉得再不长大是一种羞耻。我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阈限空间的中间状态，它在一个人的青年时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可谓是人生高塔的基石地段。一个人所处的青年时期的重要抉择将直接影响到他将来的人生轨迹，是正义或者邪恶，是富有还是贫穷，是积极还是颓然，从广义的层面来讲，决定着他的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在阈限空间内，当编剧对一个角色有了初始的定义，他就会根据这个基调对一个如白纸一般的人物进行塑造，对照进一个人的生活，就是初出茅庐的他真正进入社会中开始摸爬滚打，实现人生价值的一个过程。可每个人在价值的实现过程中，都不得不直面一个严酷的社会现状，为此，人们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编剧笔下的人物有主有次，人们在社会生活里对于自身价值的定义也有高有底，当期望和结果出现差异时，就会产生一道鸿沟。在编辑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往往会想方设法让带有光环效应的故事主角跨越这道鸿沟，而次要的角色因为缺失精神力量，则会被挡在这道鸿沟前，现实亦是如此。只有具备坚毅品格和强大信念，甘愿付出努力和代价的人们才能通过它，而其他的人，因为对自我价值的认定并非那么执着与深刻，也自然的就不会选择花费大量的精力去尝试逾越，从中产生的蝴蝶效应会直接决定一个人之后的人生轨迹。这道鸿沟已经在我的人生中訇然中开，我在试图跨越它的过程里，却将另一些人也毫不留情的牵扯进来，让他们承受因为我的自私和鲁莽所带来的巨大代价。一方面，被挡在鸿沟之前的挫败感会让我此生蒙受遗憾的嘲弄，另一方面，阈限空间的特征让我无从具备承受代价的能力，只能将它转移给他人，这种自利的无奈之举，又让我身处内疚的煎熬当中。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自觉进退维艰，有摇摇欲坠之虞。

以一种假装矜持的方式陈述

3.

我在决定出发之前，听到了很多善意的提醒，他们告诫我这条路是孤独漫长的，务必要耐得住寂寞。寂寞会使一个人强大，也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末班的地铁上，突然涌入车厢人群让我坐立不安，方才寂静的空间里瞬间变得嘈杂起来，打破了我昏昏欲睡的状态。因为总在熬着这种漫长的时间，我始终用冷漠来掩饰我内心最真实的情绪，后顾之忧使我畏葸被人一眼看穿，然后发现我的孱弱，以及背后隐藏的一切虚假。但有一点是我倏然不知的，就是当一个人在刻意伪装自己的时候，就越会让它暴露的异常明显。当那道目光望向我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被识破了，我感觉自己的意志和躯壳完全赤裸的呈现在那道敏锐的目光前，我开始慌不择路，视线无处安放。

事过时移，我原以为这种感知早已被时光消磨，从我的情绪机制中隔除，曾想它如今重新被唤醒，并且尤为猛烈的妄想冲破我为它设下的种种桎梏，内心也随之附和般发出一阵阵急促的颤动。事态俨然正在慢慢脱离我的控制当中。危机时刻，我只能鼓起勇气，试图尝试与那目光迎击，去直面最艰巨的挑战。第一次，那道目光移开了，似乎这种臆想只是个错觉。待我正重新振作时，我的视线便毫无征兆的和那道目光相互迎合，其间产生了巨大的撞击。那碰撞的剧烈火花中，飞速闪现出一张张过往中的面容，在一幕幕岁年经年里的画面中，我目睹着一些最质朴和真实的东西从我的身上悄然流逝直至不复存在，这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刹那间重击了我，我连忙移开了视线，努力克制着惊魂未定地喘息。

于是，像以往一样，对于无法应对的冲击，我总是下意识想要逃避。夜晚十点，末班地铁，离终点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如果我中道离开，这趟旅程就会被我的软弱拉扯地更加漫长，意味着我此前为了更快地臻于目地所坚守的隐忍和倾注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这无疑让我左右为难。我依旧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强烈，让我发怵。它似乎像是在期望着，渴求着我的回应，可刚才震撼的画面和它蕴含的汹涌欲望又让我望而却步。具有吸引力的东西被致命的假象包裹着，它就如同一个黑色漩涡，人一旦妄想靠近，就会被它毫不留情的吞没。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我一度认为已然消亡的悸动则凭借这个契机死灰复燃，一想到这一点，我就难掩激动的情绪。不过，当我整理好所有心绪时，那道目光已经消失了，我原以为被注视着的自己，很可能只是恰巧地出现在了那个方向上。

它宛若一场旧梦，熟悉而乌有，让我假装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