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作品集读书摘抄

2024-08-12  本文已影响0人  木叶木叶

1.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2.阳光从没有一丝裂隙一点小洞的窗玻璃外面窜了进来,几乎窜到我扔在椅子里的裤子上,那时我赤膊躺在被窝里,右手正在挖右眼角上的眼垢,这是我睡觉时生出来的。现在我觉得让它继续搁在那里是不合适的,但是去粗暴地对待它也没有道理。因此我挖得很文雅。而此刻我的左眼正闲着,所以就打发它去看那裤子。裤子是昨晚睡觉时脱的,现在我很后悔昨晚把它往椅子上扔时扔得太轻率,以至此刻它很狼狈地耷拉着,我的衣服也是那模样。如今我的左眼那么望着它们,竟开始怀疑起我昨夜睡着时是否像蛇一样脱了一层壳,那裤子那衣服真像是这样。这时有一丝阳光来到了裤管上,那一点跳跃的光亮看上去像一只金色的跳蚤。于是我身上痒了起来,便让那闲着的左手去搔,可左手马上就顾不过来了,只能再让右手去帮忙。

3.可以设想一下陌生人行走时的姿态和神色。由于被往事层层围困,陌生人显然无法在脑中正确地反映出四周的景与物。因此当刑罚专家看到他时,内心便出现了一种类似小号的鸣叫。那时的陌生人如一个迷途的孩子一样,走入了刑罚专家的视野。

4.事实上,我们永远生活在过去里。现在和将来只是过去耍弄的两个小花招。

5.其实你始终深陷于过去之中,也许你有时会觉得远离过去,这只是貌离神合,这意味着你更加接近过去了。

6.石板铺成的街道在雨后的阳光里湿漉漉的,就像那些晾在竹竿上的塑料布。街道上行走的脚和塑料布上的苍蝇一样多。两旁楼上的屋檐伸出来,几乎连接到一起。在那些敞开的窗户下,晾满了床单和衣服。几根电线从那里经过,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来到,栖落在电线上,电线开始轻微地上下摆动。

7.一位满脸白癜风斑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向我们村走来。我们村庄周围的山林在初秋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没有尘土的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这是有关过去的记忆,那个时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们的父辈们生活在这里,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现给他们的天空显得狭窄和弯曲,四周的山林使他们无法看到远处。距离对他们而言成了简单的吆喝,谁也不用走到谁的跟前说话,声音能使村庄缩小成一个家庭。如今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就像一位秃顶老人的荒凉,昔日散发着蓬勃绿色的山村和鸟鸣一起销声匿迹了,粗糙的泥土,在阳光下闪耀着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宽阔起来,一望无际的远处让我的父辈们看得心里发虚。

8.那天,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向我们走来时,我正睡在父亲汗味十足的棉袄里,那件脏得发亮的棉袄包住了我,或者说我被稻草捆住了。一个我异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我俯下身来时头发刺在了我的脸上,我发出了青蛙般的叫声。我的母亲就直起了身体。她对她长子的叫声得意洋洋,而在田里耕作的父亲对我表达生命的叫唤似乎充耳不闻,他用柳枝抽打着牛屁股,像是一个爬山的人前倾着身体。我母亲用力撕下了头巾,让风把头发吹得重又整齐后,又使劲扎上了头巾。这一组有些夸张的动作,展示了我母亲内心的不满。我父亲对他长子的麻木,让我母亲对他夜晚的欢快举动疑惑不解。这位在水田里兢兢业业的男人实际上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人,对他来说,让我母亲怀孕与他将种子播入田里没什么两样,他不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兴。

9.拨浪鼓的响声在树林上方反复旋转。遮住了天空的树林传来阵阵微妙的风声,仿佛是很多老人喑哑的嗓音在诉说,清晰的鼓声飘浮其上,沿着山坡滑了过来。我母亲伸直了脖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样望着伸手可及的树林。她和村里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叽叽喳喳,女人尖厉的声音刺激了我张开的耳朵,为什么女人的声音要和针一样锋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闪烁,如同我眼睛上面的青草,摇摇晃晃刺向了天空。

10.那个货郎总是偏离方向,我母亲她们听到鼓声渐渐斜过去,不由焦虑万分,可她们缄口不言。她们伸长了脖子,犹如树巢里的麻雀。如果她们齐声呼喊的话,将有助于货郎找到我们村庄。在这些女人的费解的沉默里,货郎似乎意识到了判断上的误差,于是鼓声令人欣喜地斜了回来。问题是他又逐渐斜向了另一端。满脸白癜风斑的货郎踩着松软的枯叶,在枝丫的缝隙里弯弯曲曲地走来。终于让她们听到了扁担吱呀吱呀的响声,隐藏在旋转的鼓声里,微弱无力,却是激动人心的。

11.于是女人尖厉的声音像沸水一样跳跃起来,她们的欢乐听上去是那么的轻飘飘毫无掩饰之处。我已经能够分辨其中的那个声音,从我母亲张开的嘴飞翔而出,她滔滔不绝,就像是石片在水面上滑过去激起一连串的波浪,我意识到了母亲的遥远,她的嗓音里没有潮湿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遗弃的恐惧。过于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开始疼痛难忍,那些摇晃的草尖明确了我的孤独。我张开空洞的嘴,发出与我处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12.谁会在意一个微小生命的呼叫?我显示自己存在的声音,说穿了只是一只离开树根爬到阳光底下的蚂蚁,谁也不会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亲彻底沉浸到对物质的渴求之中,她的眼睛因为饥饿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动,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事实上这并不重要,她翻动货郎担子里物品的手指有着比嘴里更急迫的语言。我的父亲,脸上布满难以洗尽的尘土的父亲,正虔诚注视着我母亲的激动。他听不到我的哭喊,他作为丈夫比作为父亲更值得信赖。

13.现在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自己为何写作,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因此在一九八六年底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后的兴奋,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我感到这篇小说十分真实,同时我也意识到其形式的虚伪。所谓的虚伪,是针对人们被日常生活围困的经验而言。这种经验使人们沦陷在缺乏想象的环境里,使人们对事物的判断总是实事求是地进行着。当有一天某个人说他在夜间看到书桌在屋内走动时,这种说法便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也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经验只对实际的事物负责,它越来越疏远精神的本质。于是真实的含义被曲解也就在所难免。由于长久以来过于科学地理解真实,真实似乎只对早餐这类事物有意义,而对深夜月光下某个人叙述的死人复活故事,真实在翌日清晨对它的回避总是毫不犹豫。因此我们的文学只能在缺乏想象的茅屋里度日如年。在有人以要求新闻记者眼中的真实,来要求作家眼中的真实时,人们的广泛拥护也就理所当然了。而我们也因此无法期待文学会出现奇迹。

14.事实是从来不会陈旧过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当我们抛弃对事实做出结论的企图,那么已有的经验就不再牢不可破。我们开始发现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这时候我们对真实的理解也就更为接近真实了。当我们就事论事地描述某一事件时,我们往往只能获得事件的外貌,而其内在的广阔含义则昏睡不醒。这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窒息了作家应有的才华,使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房屋、街道这类实在的事物,我们无法明白有关世界的语言和结构。我们的想象力会在一只茶杯面前忍气吞声。

15.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

16.罗布-格里耶认为文学的不断改变主要在于真实性概念在不断改变。十九世纪文学造就出来的读者有其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世界对他们而言已经完成和固定下来。他们在各种已经得出的答案里安全地完成阅读行为,他们沉浸在不断被重复的事件的陈旧冒险里。他们拒绝新的冒险,因为他们怀疑新的冒险是否值得。对于他们来说,一条街道意味着交通、行走这类大众的概念。而街道上的泥迹,他们也会立刻赋予“不干净”“没有清扫”之类固定想法。

17.文学所表达的仅仅只是一些大众的经验时,其自身的革命便无法避免。任何新的经验一旦时过境迁就将衰老,而这衰老的经验却成了真理,并且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在各种陈旧经验堆积如山的中国当代文学里,其自身的革命也就困难重重。

18.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了装饰。

19.在我心情开始趋向平静的时候,我便尽量公正地去审视现实。然而,我开始意识到生活是不真实的,生活事实上是真假杂乱和鱼目混珠。这样的认识是基于生活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客观。生活只有脱离我们的意志独立存在时,它的真实才切实可信。而人的意志一旦投入生活,诚然生活中某些事实可以让人明白一些什么,但上当受骗的可能也同时呈现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曾发出过这样的感叹:生活欺骗了我。因此,对于任何个体来说,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

20.当我认为生活是不真实的,只有人的精神才是真实时,难免会遇到这样的理解:我在逃离现实生活。汉语里的“逃离”暗示了某种惊慌失措。另一种理解是上述理解的深入,即我是属于强调自我对世界的感知。我承认这个说法的合理之处,但我此刻想强调的是:自我对世界的感知其终极目的便是消失自我。人只有进入广阔的精神领域才能真正体会世界的无边无际。我并不否认人可以在日常生活里消解自我,那时候人的自我将融化在大众里,融化在常识里。这种自我消解所得到的很可能是个性的丧失。

21.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常识提供的价值都开始摇摇欲坠,一切旧有的事物都将获得新的意义。在那里,时间固有的意义被取消。

22.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过去的经验是为将来的事物存在的,因为过去的经验只有通过将来事物的指引才会出现新的意义。

23.事实上我们真实拥有的只有现在,过去和将来只是现在的两种表现形式。

24.所谓不确定的语言,并不是面对世界的无可奈何,也不是不知所措之后的含糊其词。事实上它是为了寻求最为真实可信的表达。因为世界并非一目了然,面对事物的纷繁复杂,语言感到无力时时做出终极判断。为了表达的真实,语言只能冲破常识,寻求一种能够同时呈现多种可能,同时呈现几个层面,并且在语法上能够并置、错位、颠倒、不受语法固有序列束缚的表达方式。

25.我所指的不确定的叙述语言,和确定的大众语言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前者强调对世界的感知,而后者则是判断。

26.事实的价值并不只是局限于事实本身,任何一个事实一旦进入作品都可能象征一个世界。

27.世界是所发生的一切,这所发生的一切的框架便是时间。因此时间代表了一个过去的完整世界。当然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再是现实意义上的时间,它没有固定的顺序关系。它应该是纷繁复杂的过去世界的随意性很强的规律。

28.因此小说传达给我们的,不只是栩栩如生或者激动人心之类的价值。它应该是象征的存在。而象征并不是从某个人物或者某条河流那里显示。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

29.几年后的今天,我开始相信,一个作家的不稳定性比他任何尖锐的观点更为重要。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捉摸不定与喜新厌旧的时代,事实让我们看到一个严格遵循自己理论写作的作家是多么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经常地朝三暮四。为什么几年前我们热衷的话题,现在已经无人顾及。是时代在变?还是我们在变?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却说明了固定与封闭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作家的不稳定性取决于他的智慧与敏锐的程度。作家是否能够使自己始终置身于发现之中,这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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