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两半
一个小时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我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接了。
“你好,请问你是?”
“听不出来了,是吧?是不是听不出来?”
我只觉得声音有点熟悉,但最终不能确定,那人又问我是不是在上课,上什么课。我本能的警惕起来,然后那个声音几乎掩盖我的回答,一直问我我的一些琐事。大约过了两分钟,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应该是我的母亲。并不主要是因为这个声音让我回忆起来,而是她问的那些只有母亲才会问的问题让我确信应该是她。
我突然一阵惊慌。
到底是什么能使一个人居然可以忘记母亲的声音?在问这个问题时,我潜意识地认为这世界上的每一个母亲都是无私的,都是可以为孩子赴汤蹈火的,我从无数的书本上独到,对孩子无休止的爱只是母亲的本能。我潜意识里曾一度对书本里描述的母爱深信不疑。可是当我渐渐长大,慢慢理性,尤其是到今天,我才确信,世界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电话里,母亲连续问我许多关于我现在的生活,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回答了她的每一个问题。并且同样坚决地拒绝母亲提供的经济上的帮助。最后她不断叮嘱我,我一个女孩一个人在外面上学要注意照顾好自己,等等之类的话,我强忍泪水,最后带着喑哑的嗓音挂了电话。突然泪水涌出来,豆大的两颗泪滴没有经过脸颊,直接掉到地上,我擦了擦眼角,立刻停止了哭泣,我继续去完成接电话之前在进行的任务。
然而,我终究没有那样的镇静,躺在床上,脑袋不能停止想这个电话。所有关于母亲的事情一点一点浮现……
在我十岁那年,父母离婚,我们三个女儿都跟着爸爸,我是最小的,爸爸当问我愿不愿意跟母亲一起生活,我当时不懂离婚的意义,因为父母从未争吵过,即使离婚的整个过程都是十分和谐的,我只知道跟着爸爸,他会带我去他工作大城市读书,于是我对爸爸摇摇头,母亲没有挽留,我就这样跟着爸爸一起生活了。
爸爸是个普通的工人,当爸爸把我们带到城市里,在走了很远很远后到了一片貌似封闭的广场,那种在当时的我们眼里十分豪华的大广场,我们以为会住在这样的漂亮房子里。记得当时我们崇拜地望着爸爸,而他只是笑笑。又带我们穿过一条窄巷子,来到了那个偏僻的阴暗的地方,我终于知道爸爸不是富人,甚至,爸爸是很穷很穷的人。然而我并不在意,我依然很自豪我还是来到了城市,而且我依然爱我的爸爸,我把我的压岁钱毫无保留地交给爸爸帮他凑房租,我永远听他的话,不乱要玩具或者其它。我甚至不能上学,而我也不抱怨,非常认真地在家练字。
生活在那些年似乎变得越来越艰难,爸爸变得越来越沉默。我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消息。
当我因为爸爸交不起学费而被迫退学后,我在一个小工厂上班,那么小的年纪,我还不懂心酸,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日子,二姐让我回老家读书,我说没有人照顾我,怎么读。
于是我第一次拨通了母亲的电话,那时母亲嫁给家乡隔壁村的一个人,两人没有孩子,我以为母亲会欣然接受我。
而电话那头母亲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她手头紧,而当她得知我把在工场上班的钱都给了爸爸和继母,没有钱能交给她时,她果断的拒绝了我。然后是一堆照顾好自己呀之类的话。
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母亲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可以拒绝自己孩子的教育问题?为什么甚至都不愿意尝试一下 ,就在离我几千公里选的地方拒绝了年幼的我。
电视里不是这样的啊,电视里的母亲都是可以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啊?为什么生活里不是这样,为什么我的母亲不一样?
然而,过了许多年我通过姑妈的帮助重新求学。一个人在寄宿学校时,我每周末一个人回到老家的老房子里,通常是周日晚上到家,周一撘早班车去上学。这时母亲也重新嫁人,而且嫁在我们村,可是无数次我一个人在家,她从未,从未,来看过我。
后来我高三,那时候所有人的家长都天天给孩子送营养餐,我有一段时间无比渴望母亲会突然出现,那我一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
可是,依然没有。
有那么多年的时间里,母亲离我真的很近很近,可是,我却觉得我们的距离太远太远,远到我觉得我几乎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也几乎不记得她的声音。
如果你曾尝试过爱我,保护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尝试,即使你失败了,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在努力爱我了。可是如果你甚至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不愿尝试 ,十几年没有一个电话,那么我真的很痛心。
我从内心深处从未恨过你,我只是无比失望。
这次母亲的电话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她的电话。而这唯一的一次电话里,她记错了我的出生年月,记错了我。
我依然不恨她,我同情我的母亲,一个非常脆弱的女人。
事实上,我相信上帝的安排是有理由的。没有完整的母爱,我并没有传说中的畸形性格,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内在的发展父亲的人格和母亲的人格,最后,我摆脱父亲的影响,也拜托母亲的影响,在内心成为即是自己的父亲又是自己的母亲。
人们总是受潜意识的影响,轻易对一件事情有固定的认识,甚至都没有去稍微思考一下,就凭直觉去批判,去定义。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有的人会是完美的妈妈,有的人注定要成为流浪汉,也有人生而为爱……不同的成长环境,基因,教育氛围,阅历等形成了大千世界的完全不同的人们,总有人越过那条被固定的圈圈,重新定义自己身份的含义。
没有对错,没有优劣。
我们自己不要陷入那种认为设定的困境,不要以外界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生活,时时刻刻都往内心寻找答案,倾听自己,才能不被寂寞,愤怒,自私,狭隘,偏见等等情绪吞噬。
我知道我的女亲正过着很好的生活,我也知道她爱我,只是她也很爱她自己,很爱她现在的家庭,她就是那种爱不够分的母亲。我不应该设想太多要求,更不应该以此来让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有我的生活,也挺好的。
我想母爱是可以不用用一生去证明的,有很多时候母亲也会犯错,但是我们一定要拼命地记住那些代表母爱的细节,紧紧的记住它,把它小心盛放,细细品尝。
对我而言,这样的细节总把我带回八岁那年。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冬日午后,阳光懒洋洋的洒在身上,我背着书包朝家门口走去,母亲在院子里叫住我,我慢慢走过去,她把我拉到她身上,让我的头贴着她的腿,她拿着一根火柴帮我掏耳朵,轻轻柔柔地,小小的火柴在我耳朵慢慢挪动,阳光照过来,我看到母亲的发丝在眼前晃动,然后阳光在前面一点点变成彩色的,空气里回荡着母亲的浓重的呼吸声和咳嗽声,我身上暖暖的,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软的,甜的。
这样一个细节就是我对母爱的理解。
挂了电话后,我保存了母亲的电话,默默地想了好久,打下备注:
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