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卫】献刀
献刀
郭解x卫青
有门客献上宝刀一柄,其身赤红,郭解手只轻轻一挥,但见流光满室,欲作鸿鹄而去。
“好刀。”郭解手指屈起,又轻弹了一下刀身,不禁赞叹,也不知门客从何处寻了此等宝物。
传说黄帝铸剑时,剩余原料冷凝后自成刀型,才有了这把鸣鸿刀。可惜黄帝察觉到此刀刀意太强,持刀者易遭反噬,便封存了此刀再没用过,之后更是下落不明。
如今宝刀重现,郭解起初也是将信将疑,只是刀是好刀,便有了七分相信。
此时他已过而立之年,不似少年时顽劣任性。既得绝世好刀,还应赠予相称之人,自己无论如何是当不起也控制不了这把鸣鸿刀。
元光六年,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龙城斩匈奴数百而还。元朔元年,车骑将军再出雁门,斩匈奴数千人。
纵使他的出身于士人有非议,民间有流言,无可否认,一雪帝国前耻的车骑将军已经是百姓心中的英雄。
郭解再不羁于礼法,对抗击外辱的将军到底还是心存敬意。
一夜灯尽,郭解想去会一会这位他从未见过的车骑将军,连同这把绝世好刀。
郭解虽是个游侠,却不喝酒,不骑马,所以他是坐车到车骑将军府上的。
那正是元朔二年的冬天,天正下着小雪,街道上没几个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等到了将军府门前,郭解发现竟一个客人也无,远非自己所想的车水马龙。
抬头看见匾额上的几个大字,郭解读书不多,却也觉得清正肃穆。他愈发好奇这样一个府上的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郭解第一次见到卫青是在冬日浅薄的阳光下,隔着零星的小雪坠成的帘幕,似将天地一分为二。而等他意识到他们二人本就处于截然相反的时空里,则是后来的事了。
此时,他只注意到眼前人穿着最普通不过的常服,料子虽好,颜色花样却是低调素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只是天气有些冷,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郭解突然后悔了,鸣鸿刀这么霸道的武器不应该送给眼前人。因为,君子,还是要佩剑的。
“郭大侠光临寒舍,是卫青之幸。”眼前人微笑着说,敛了敛眉,语意虽然谦逊,声调却是不卑不亢的,还带着三分温柔。正如和风拂面,一向自视甚高的郭解似是受到安抚,面貌竟也难得谦冲起来。只是,恍然间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
“冒昧一问,将军少年时……可是去过甘泉宫?”
卫青眼光飞速一闪,流过一丝不想让人轻易捕捉到的情绪,似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眼前身材矮小,却精悍的人,笑了笑,“可是‘贵人也,官至封侯’?”
“将军好记性,如今已是十多年过去了,将军竟还记得。”郭解有些吃惊,当时父亲因为行侠犯禁,被派去甘泉宫做钳徒,自己偷偷去看父亲,恰好遇见了公主的随行骑从。父亲见骑从中一少年鹤然孑立,相貌奇佳,不禁随口一叹。没想到后来……
“许负是我外祖。”郭解补充道。
卫青先是吃惊,很快便了然于心。天下人皆知许负乃天下第一女神相,因相术得高祖封侯,自是一代奇人。
“以前只知郭家累世任侠,没想到相术,也算是家学渊源了。”卫青平时谈吐一向温和,此时竟揶揄起郭解,他眯起眼:“谁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本是草芥之人,当时听了令尊一言,虽是吃惊,却暗中记下了这句,没想十年后居然一语成谶。”
郭解不知卫青当时回答得谦恭,其实内心早有抱负,只是说出来又有几人相信?徒增笑耳罢了,更何况自己已被现实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好了,少年时的理想都已实现,内心平静充盈,倒是再无所求了……真的再无所求了吗?
“倾盖相交,一见如故,你我也是有缘。”似是感慨人生无常,卫青顿了顿:“听说郭兄是来献刀的,我也乐意为郭兄参看。”
鸣鸿刀呈上来时,被上好的丝绸包裹着,可是刀意却透过丝绸渗出来,霸道也让人胆寒。
卫青抬手拂去丝绸,露出赤红的刀身。“好刀。”卫青赞叹道。他的手拂过刀身,在赤色刀身的映照下更加苍白,分明的骨节握住反光的刀柄,带着丝丝凉意。
突然,刀光舞动起来,光影交叠,有小雪落在赤色的刀身上,也不融化,不知雪冷还是刀更冷。血红雪白相称,颜色瞬间变得凄艳起来。
郭解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卫青舞刀,闪转腾挪间,身手矫健,倒是比自己更像江湖人。只是君子,应该其温如玉的,如今,郭解倒是感到一丝冷,也不知道是不是下雪的缘故。
总之,这把刀是献对了。舞毕,郭解拍手大笑,双眼闪着精光:“宝刀赠英雄,此言不虚,没想到郭某一个粗人,今日倒是附庸了风雅一回。”
收起刀,卫青的周围似乎又恢复了温度,就像冬日的阳光,暖暖的,还懒洋洋的。
“谢谢郭大哥了,那仲卿就收下了。”卫青笑得有一丝狡黠,只是一闪而过,又恢复了从前的谦谦之态。
郭解粗心,自然注意不到这称呼的变化,他只知道,他又多了个新朋友。
这是卫青第一次收下除刘彻外的人送的礼物。陛下是陛下,陛下的礼物也是好意,他自然是不能拒绝也不会拒绝的。只是陛下教导他时如严父般,告诫他是天子的人,不能结党营私,自然也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郭解是什么人,他还是知道的,关中大侠,到底也是豪强头目。
一夜,辗转反侧,卫青抱着鸣鸿刀,恍惚间梦到少年时放羊牧马的冬天,是睡在棚子里,身体就像怀里的刀一般冷。如此这般,他都忍了过去,如今,该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反正只是段寻常交往而已。
卫青很忙,除了要为之后的对匈作战准备着,还要处理侍中要做的内朝事务。但是,休沐,总还是有的。
起初,郭解只是偶尔去卫青府上做客,讲讲最近云游江湖所见的奇闻异事,哪位游侠又打抱不平了,或者谁谁谁死而复生的灵异事件。
卫青很喜欢听郭解讲这些故事,但是他对自己的事很少提及。偶尔郭解问起他战场上的趣事,他也总是微笑敷衍过去。
“郭大哥,我的工作哪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大概就是去病又捉弄了哪个骑郎?”郭解知道那个去病是卫青的外甥,每次卫青提到他总是宠溺又无奈的语气。“对了,好像是个叫赵破奴的孩子,和去病是同龄人,大概意气相投,能玩到一起去,我一个老人家就不去打扰少年人了。”
卫青看着郭解,眨了眨眼,“郭大哥,我们骑马出城吧。”卫青知道郭解不喜欢骑马,故意这样说,是为了看他的反应。
郭解并没有拒绝,反而爽朗一笑,“那郭某就舍命陪阿青。”
郭解并非不会骑马。世人以为他是个子矮不便骑马,其实他身手敏捷,骑马这种小事不在话下。他是单纯,不喜欢骑马而已。
两匹骏马,一白一黄,闪电般飞驰过长安城门,留下两阵疾风。
出了城门一直向南就是秦岭,也是上林所在。自卫青成为建章监之后,无事时就喜欢牵马在上林的一处湖边散步。上林之大,并非人人都能穷极其景。而卫青发现此处风光甚美却人迹罕至,就成了他独自一人时常去的地方。
到达时已是傍晚十分,返回必然过了宵禁的时间,卫青本也没打算晚上回去。
山林中的湖常年带着氤氲的水汽,像是传说中仙女中住的地方,有着几分《秦风》中所写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神韵,夜色更为湖面增添了几分神秘。
”郭大哥,就是这里了。怎么样?你游历四方,阿青的这个地方你可还看得上。"
郭解笑了笑:“这当是神仙住的地方。”说话时郭解一直注视着卫青的眼睛。卫青也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尴尬。听他说完这句话,反而笑了。
卫青转过身,面向湖心,背对着郭解:“大哥真会说话,不过想来大哥府上向来高朋满座,必是谈笑风生,左右逢源……”
郭解忙打断卫青的话:“相处大半年,阿青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么?”
“既然如此,”卫青从怀里突然拿出一瓶酒,“后日,我就要再次出征了。此地作别,不喝酒怎么行?”
卫青很能喝酒,不过千杯不醉和不喝也没什么分别,所以其实他很少饮酒。他知道郭解不喝酒,他也明白不应该强人所难。可能是今日强人所难一次后尝到了一丝甜头,就想再放纵一次。
郭解目光灼灼,没有回答,只是夺过酒瓶连着喝了几口。
”剩下的还是我喝好了。“卫青又夺过了酒瓶,一饮而尽。他虽然丝毫没有醉意,但是双颊却微微泛起嫣红,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湖边一叶无人的小舟若隐若现,卫青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人行舟,心下诧异。不过此情此景,倒是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陛下教过我这句诗,我一直很喜欢。“郭解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卫青,有星子落入他的眸中,亮晶晶的,看起来真有几分像神仙。
“大哥,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叫我阿青,却不是仲卿吗?”卫青也不等郭解回答,继续说下去:“虽然我本是一介奴仆,后来陛下教我诗,我却是很喜欢。当我学到《郑风》,因为那是我爹的姓,特别留意了一些,直到看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才明白我娘当时应该还是爱着我爹的,那时我就不恨我爹了。“
郭解心好像有些疼,手臂搂紧了卫青。
等郭解进入的时候,卫青感到自己似乎通过这具身体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自己世界完全不同的、没有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好像初见,啊不,是多年后重逢时天地被飞雪分隔的两个时空里。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郭解喝了酒,过后很快就睡着了,而卫青还醒着。他在郭解耳边轻声道;“陛下也教过我《韩非子》,常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次日清晨,等郭解醒来时,卫青已经不见了,他只依稀记得昨晚他的阿青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却不记得说的是什么。
后来,他就听到车骑将军出河南地的消息。
再后来,就是凯旋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了。
同年,青年皇帝要将各郡国豪富人家迁往茂陵,郭解在公布的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卫青也看到了郭解的名字,他第一次没有沉住气,趁着侍中时,见皇帝心情不错替郭解求情。
皇帝脸上并无愠色,甚至是笑着反问道:“郭解能让你替他说话,可见他家是不贫的。他们这种侠最善巧言令色,仲卿可不要被他骗了。”
卫青没有说话,只是跪着不起。
皇帝收敛了笑容,氛围变得严肃:“仲卿要时常记得朕的教导才是,你这一年里做了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就赐大将军闭门思过一个月。”说完,皇帝便起身走了,只留下卫青一人。
卫青明白这是陛下不让他插手此事。
等他再次听到郭解的消息时,郭解死了,连同翁伯。
卫青派人去寻郭解的墓,果然,虽然郭解死得惨烈,还是有门客偷偷为他立了碑。
卫青是带着鸣鸿刀去见郭解的。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古有季扎挂剑,卫青就把鸣鸿刀挂在了郭解墓碑上。
“这把刀从未属于过我,如今是时候还给故人了。”
卫青对着郭解墓拜了三拜。
小黄门趋步向前将宝刀呈给青年皇帝。
“好刀。”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皇帝也是如此赞叹。
“至于大将军,可能朕少年时惯他太过,愈发不识好歹。以后,大将军就不要轻易出征了。”
小黄门听着天子的自言自语,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又过了很久,将军死了。是作为重臣和英雄死的,死了,也和游侠是两个世界。
庙堂何其高,江湖何其远。
再后来,有方士对到了暮年的天子说这柄鸣鸿刀太过霸道,持者不能制之必遭反噬。天子迷信,便将宝刀埋了。
可惜,为时晚矣,巫蛊,还是来了。
至于此刀的下落,湮灭无闻,百岁之后又是下一个故事了。
END
《洞宴记》:“武帝解鸣鸿之刀,以赐东方朔,刀长三尺,朔曰:此刀黄帝采首山之铜,铸之雄已飞去,雌者犹存,帝恐人得此刀,欲销之,刀自手中化为鹊,赤色飞去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