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母子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谎”&“困兽”
人生如戏,我们都活在一场盛大欺骗编织的笼子里。
——题记
1、
我喜欢热闹,热闹让我觉得我还活着呢,所以我来剧场做清洁工。你不要看这工作赚得少,但每天往来的人多,蹭个戏啥的,就像自己重新活了一回。
剧场今天上演《母子恨》,我和同事换了班。大年初七,他陪家人去城墙看灯了。我一个流浪的糟老头子,像这古城的一棵草,谁会在乎呢?咱也给自己过个年。
我想听听。母子恨?母恨子还是子恨母?不是母子情深吗?何来的恨?恨谁?恨父亲吗?为什么恨?每个入口都有工作人员查票,我可以在所有观众入场后,在大厅看同步录的视频。偌大的厅堂只有几个夜班的小年轻坐在那里闲聊。我这擦擦,那抹抹,也就晃到了入场口的视频附近。
“老哥,您是票友?”我一回头,是剧场领导。
“嗯,”我含糊地应着,脸上堆着笑。人家五十几岁看着像四十出头的,我这五十几岁看着跟六十似的,我拉了拉工装的衣襟,“领导过年好。”
“好,老哥进里面看吧,有座。”领导正经是个实在人,我就别客气了。退一步跟在领导身后进了剧场。
“您好,演出期间请勿拍照录音。脚下地毯有排数,座位号在椅背正上方。”工作人员的嗓音真好听,那年轻的脸庞像晓娟当年一般。可能我老了,看谁都像她。
我有些恍惚。三十年过去,也不知晓娟现在过得怎样?大家都说她嫁到古城了,可我来了这十年,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哪里有她的影子呢?领导坐在了最后一排,示意我在他前排就座。
几个工作人员拿着警示牌满场走了一圈,剧场瞬间安静下来。
第一幕开场了,大概进来得晚了点儿,没看到演员表,也不知主演都是谁?算了,爱谁谁吧,谁我能认识是咋滴?
离舞台太远的缘故,看不清演员的脸,但两边游走字幕上的字还是挺大的。
“诱引”——我当年是被谁诱引的呢?
2、
也许,是父母的爱诱引出了我身体里的魔鬼。
“你没有心,”老婆不止一次这么说,“哪有儿子恨父母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自以为幽默,“心是什么玩意?”
我不恨父母恨谁呢?我对他们恨之入骨。
我不上学他们不管。我吃喝嫖赌他们不管。我当逃兵他们不管。就连啃老,他们也甘之如饴。
这辈子他们唯独管了我一件事:搞对象。我和娟青梅竹马,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我们家是乡里的首富,妈是在县政府上过班的。那年月,乡里几千户上万人里男人有正式工作的都屈指可数,何况女人!爸在家里种着几十亩地,养着牛。娟家里没有儿子,需要入赘,妈死活不愿意。“儿啊,除了娟,谁家的闺女都行。咱们是有头有脸的,去女方家,我们就活成了乡亲们的笑话。”
“除了娟,我谁都不娶!”
“我的祖宗啊,她们招上门女婿,你爸我们俩都舍不得让你干活,难道你去她们家扛长活啊!”
“我愿意。”
“我们不愿意,爸妈什么事儿都能答应你,就这一件不行。”
我没跪下求父母。但是我可以绝食。父母跪下求了我。我知道我和娟之间划上了句号。
不过也是那天起,我心里沉睡的恶魔被唤醒了。我开始变本加利报复父母。
尤其娟离开家以后,任凭父母怎么着急,我就是不正儿八经搞对象。当然,也不去想过日子的事儿。这一浪荡就是十年,荒唐的日子总是流水般匆匆。侄男弟女外男外女一晃十岁。我也三十岁光景了。
父母不是爱我要养我一辈子吗?那就养呀。家里不是有钱吗?那就随便花呀。十里八村哪有推牌九的,必然有我的身影。情场失意的人,在赌场的喧嚣中,找到了新的意义。至于嫖,这可不怨我。我帅气多金,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愿意围着我转。我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
老婆嫁给我纯属意外。那次我喝了点酒,赢红了眼。岳父输红了眼,实在没钱了。“这次咱一把定输赢,”岳父看着三个闺女,目光最后落在老婆身上,“我赢的话之前的赌债一笔勾销,我输,你把老大领走。”
也是,岳父家徒四壁,老婆和两个妹妹屈辱地站在墙角。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有那么一刻,我发现老婆的眉眼间竟然和娟有着几分相像。她们家这是死山沟子,招亲是断不会有人去的,岳父还算明智。
3、
“儿把父当马,父盼子成龙。天下父母心,儿女可知情。”
台上唱得缠绵悱恻,台下叫好声不断,领导在身后拼命鼓掌,我也跟着拍手。王父训子训得是一波三折啊。若是王母不拦着,王晋也许不至于气死父亲的吧?
我忽然有些想老婆了。她把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教育得极好。
“爸,你再打我妈一下试试看!”双胞胎儿子十岁那年就快蹿到我肩膀了,我竟然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我的小时候,“我们哥俩和你拼命!”
老闺女也挓开双臂护在老婆面前。
切!王八羔子,吓唬谁?老子我是吓大的吗?想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什么景没干过?打爹骂娘,唯我独尊,整个乡我都横着走。
“别和爸爸这样说话,”老婆挡在我的面前,“这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算她识相。再说,风流成性的我,结婚后除了赌博,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怎么也要让他们娘几个出去抬得起头。单凭这一点,老婆就得知足。自从嫁给我,再没人敢欺负她们姐几个。赌鬼的岳父也不能——这一点,老婆觉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自己的老婆,我自然能随便欺负,但是任何别人都不行。
所以,我喝多了打几下发泄发泄能怎么样?
我结婚后,父母不放心,分家时给了哥一出院几亩地,其余的家产还有牛场都给了我。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当年如果逼着我去上学,我还能要他们的命不成?我不想上学,天天在学校里打架斗殴,还和几个同学离家出走。我就是把天捅个窟窿,父母都能想法给补上,我怕啥呢?除了老师,我谁都不怕。
但我开始怕两个儿子和老闺女。我把家败光了,父母六七十岁的时候还得跟着我吃苦受累侍弄着几十亩地。他们病倒的时候,我也没尽过啥孝心。一直,都是老婆在支撑着整个家。我老了怎么办呢?孩子们都围着当妈的转,我似乎成了家里多余的存在。我开始害怕了。父母走了,我得顶门立户过日子,可是牛场都被我输出去了,我拿啥翻本呢?
4、
“二子,我们没啥能为你做的了。”哥和姐也要过日子,凭良心说,他们确实没少帮我,到处给我擦屁股。可是父母活着的时候,我们是一家人啊,现在怎么就成了亲戚?
原来妈一走,我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虽已成家,可我还没立业呢。别说哥哥姐姐瞧不起,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手心向上的日子,难道那么好过吗?
我得干点什么。四十岁的我,除了赌,又会啥呢?老婆借回来的钱还不够我买一头牛,猴年马月能把我的牛场赎回来啊。
好像除了去赌场翻本,我别无他法。
必须赌把大的。我不信财神爷不光顾我。看着手里那薄薄的一沓红票,我想到了老班长。
“战友,真的抱歉,我孩子刚结婚把家掏空了,帮不上你。”老班长还是那样憨厚,当年我们一起新兵连三个月可是共过患难的啊——虽然我最后当了逃兵,这些年也没怎么和老班长联系过。但是,人家不都说战友情比海深是一辈子的兄弟吗?
人生就是一场戏啊,我们都活在一场盛大的欺骗里。
不,没人欺骗我。是我自己欺骗自己。除了父母,没人有义务对我好。我又为别人做了什么呢?戏台上,败掉家业一屁股债的王晋夜逃了,可惜儿子不争气母亲落得无家可归,只能一路乞讨去寻子。
我慌了。活了半辈子,我和王晋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最后一次怎么进的赌场我忘了,但怎么出的赌场我永生不忘。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看了看自己砍掉的小指,我在老婆孩子面前赌誓发愿的情景犹在眼前。
眼瞅着别人的日子都过起来了:学了泥瓦匠啥的去城里搞装修,学了开车去城里跑出租……有的为了供孩子还去县城买了房子。几个孩子成绩都不错,要去城里念高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看了看老婆从娘家借回来的钱,看了看我的一双手,我真的只会赌博吗?
6、
“儿子,爸管不了你了,以后,你自己自求多福吧。”走就走了吧,都走,我二牲口离开谁不能活呢?我一个眼泪渣都没掉。爸这一辈子活在妈的光里,妈指东爸不敢打西,窝窝囊囊一辈子,只会种地。
王晋离开父母,不还能杀死贼寇呢吗?
我离开父母,不也能活着吗?这世上从来没有谁离不开谁的啊。
乡亲们说我像变了个人。
我戒了酒。
我没有牛场,但我有地。谁都会骗我,但土地不会。
我和老婆把地全改成了蔬菜大棚。
好在我做啥决定老婆都全力以赴支持我,何况这是正经营生呢?
起初几年,我们起早贪晚确实赚了钱。错就错在,我不该步子卖得太大:我钻了政府惠民政策的漏洞,建了农业合作社。盲目扩大规模,又不懂管理,不到三年,赔得血本无归——我以为政府免息的钱不用还呢。
乡亲们年八二十九堵门要账,我彻底慌了:我拿什么还呢?儿子马上去城里读高中,我用什么供他们?
我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身为人父的责任:我最后一次从赌场走出来时,是他们哥俩拣回了我一条命。
“男子汉大丈夫吐个吐沫是个钉,白纸黑字:二少爷赌债逾期不还,命留下。”庄家翻脸无情。
“放赌犯法,我们已经报警了。”儿子们挺头竖脑把我拦在身后,那一年,他们十七岁。已经比我高了半头。我留下一根小指,跟着儿子们回了家。
“再赌,我就不是人。”我握着老婆皲裂的双手,泪流满面。
我戒了赌。
7、
“我儿子有本事,有那窝囊的拿了钱还花不出去。”要是当年我当逃兵时,不!要是最早我离家出走时,不!要是我十几岁说不上学时,不!要是我为了娟要死要活时,那时,母亲但凡别跳出来拦着爸,或者爸但凡狠狠心拿出一家之主的权威来,我是不是棍棒下有个怕劲儿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清楚地记得,当爸把我从河南少林寺领回来时,乡亲们嗤之以鼻:“孩子也是够不省心的。”
王晋投军后也算苦尽甘来成了将军,还娶了元帅的闺女。当妈的还来干什么呢?如果不是溺爱太甚,王晋会到离家出走的地步吗?我如果不当逃兵,现在是不是早就有了正式工作?凡父母安排的,我都要坚决反对。
旁边座位是一对母子。一看儿子就是陪老母亲来的。老太太起身去洗手间,我赶紧站起来让座。除了领导,像我这样一个人来听戏的还真没有。
说到底,我还是怨母亲的。她骗了我,她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然而真相是,我一无所有。她骗了我,她让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然而真相是,我一无是处。
所以,逼债的上门我就听了老婆的话:“出去闯荡吧,没准能活出个样来。”
8、
“还她钱做什么?我姐夫上班哪里需要钱?”我不自觉声音高了,“你两个大孙子要上高中,老三上私立初中还没钱呢。”
姐姐的钱就是爸妈的,爸妈的就是我的。既然姐姐姐夫当时答应给我钱装修,还何必往回要呢?妈退休后和爸去北京打工赚的钱也是我的怎么能还他们呢?
我和老婆的新瓦房从外面看是高门大院,但结婚要装修添几大件的吧?妈求到了姐姐,姐夫是主治大夫,家里不缺钱的。
姐也不好看着妈满头白发去求别人,于是,当初我们装修买家具的钱都是姐出的。这个钱我是没想还的:父母养育一场,就当彩礼钱了又如何呢?
“姐不欠咱们的,没有义务养着咱。”老婆知道后,和我谈心,“讲借讲还,再借不难。咱不能把路堵死,要给孩子留路。”
我似懂非懂:父母这么爱我不就是想让我啃老吗?
不知道何时起,我在哥和姐家都没了脸面,但老婆有。我欠父母兄妹的,老婆替我还了,不管情义还是金钱。
父母是没福的吧,才会摊上我这么个混账。父母又是有福的吧,才会天赐老婆这样孝顺的儿媳。
哥和姐还会把我当成兄弟:“出去闯闯也好。家里不用惦记,还有我们。”
我揣着哥和姐给的路费,离开了家。
9、
“我兜里还有一块钱,对付活着吧。”妈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哥和姐,谁打电话,我都这句话。后来,他们不再给我打电话了。只有老婆还一直在家里等着我。
“你尽管出去,”老婆把所有的债都揽了过来,“家里有我,放心。”
我心里清楚,老婆比我勇敢。
这一生,我吃定了这个女人。没陪我享过福,酒后也没少揍她,即便如此,她从来没有离开。双胞胎儿子和老闺女都长大了,我十年没闯荡出来的江湖,三孩子大学一毕业没几年就替我解决了。
老大老二合伙开了律师事务所。闺女去教学了。
老婆几乎每次打电话都说:“回家来吧,孩子们都想着你呢。”
我怎么回去呢?我连老家都没扎下根给儿女们闯出一片天,儿女们却稳稳当当在市里落脚了。何颜面对啊——我每月打给老婆那三瓜两枣,还不抵孩子们得的奖学金多。他们靠着奖学金读完了高中和大学。我这做父亲的情何以堪!老婆没逃避,我逃避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活了个啥。
他们一个官司就还清了家里所有的外债,知识的力量啊!我如果不辍学呢?怎么会这一生颠沛流离?
台上,王晋把母亲撵了出去。旁边的母子怎么还没回来?我回头看看,却原来他们早回来坐领导旁边了。
“母亲这个演员是谁啊?唱得真好!”
几人在后面小声嘀咕着。
“淑娟,我老婆!”
10、
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哪还有第二个人和娟长得不差分毫?
我知道,我不配。
不待演员谢幕,我悄悄地从剧院退了出来。
视频里,我看见淑娟最后一个返场,她还是那样美艳不可方物,就像岁月从来没有经过她的生命一样。
嗯嗯,挺好。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轻松,边往出走边回想了刚刚的剧情:
儿把父当马——岂止啊!我把父母没当人,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剥他们的皮。我枉为人子啊,如果没有父母,这世上哪有一个我?
父盼子成龙——父母把我当成了神,却原来我啥都不是的啊。幸好我啥都不是!我若像王晋一样拥有荣华富贵,没准也会像他一样把父母撵出家门,那样,我的罪过又加深了一层。
天下父母心——贤姐姐直哭得天昏地暗。弟弟成了元帅仍然是贤姐姐的弟弟,面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外甥必须大义灭亲的啊,不然,王晋永远不知道“人”字怎么写。
儿女可知情——王晋知道了,所以他建了忤逆坟。死后悬在井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我呢?
我比不上王晋,他最后做了将军。为了曾经的,我如果建那忤逆坟——我舍不得我的几个孩子。不,我没有那个魅力,人生美好,我还没活够,我要带着孩子们回乡下老家上个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