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校长说 | 人性与教育（五）

五、小径何在？可有行人？

昨日谈到：庶民的人性可能散发“月亮的光辉”，智者的人性可能散发“星辰的光辉”，圣哲的人性必定散发“太阳的光辉”。那么，这三个“驿站”之间是否有小径相连？小径上是否有行者流浪？

如果在较短的一个时间跨度内，不同的“驿站”之间多半杂草丛生、荒无人烟；但是，如果纵贯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拓荒者并不鲜见，不管多么荒芜的旷野，也不管多么幽深的森林，都会留下若隐若现的跋涉者虔诚坚定的足迹！

我们先来考察从“青藏高原”到“珠穆朗玛峰”这个高寒缺氧的区域吧。

“珠穆朗玛峰”上的圣哲拥有伟大的使命和梦想。孔子的使命和梦想就是：唤醒众生的仁心。如果一分为二：一则是“为帝王师”，引导“有位者”实施仁政王道，从而使率土之滨成为儒家理想的“大同社会”；用杜甫的话说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二则就是“为平民师”，引导华夏子弟“向内”修炼仁心，“向外”推仁及人；用《大学》的话说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耶稣的使命和梦想就是：以自我献祭的方式唤醒沉睡的众生，领受上帝的奇异恩典，此生行善爱人，洗涤原罪，从而确保死后灵魂可以重归天堂。佛陀的使命和梦想就是：断舍离，悟空见性见佛，发大悲愿，自我坎陷，普度一切有缘众生。这些使命和梦想是多么的辉煌灿烂啊！

然而，圣哲毕竟不是无限永生的神，他们物质的躯壳是易朽的、有限的，所以，他们的使命、梦想和事业就注定是未竟的使命、未竟的梦想、未竟的事业！幸运的是，圣哲们的精神却能如同太阳一样，虽无言却光芒万丈地穿越宇宙时空和历史长河，唤醒和照亮了虽然不多但从未绝迹的后来者！这些后来者既是解经者、传道者，也是人类关乎德性生命之哲学大厦的铸造者、歌唱者！如同耶稣之后的圣保罗、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如同佛陀之后的龙树、鸠摩罗什、玄奘和慧能；如同孔子之后的孟子、二程、朱子、阳明和宗三。他们与开宗立派的圣哲们一起从事着足以彪炳史册的千秋伟业，用北宋理学家张载的话说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地上本没有路，是他们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在“青藏高原”和“珠穆朗玛峰”之间留下了一条小径！他们的人性也因此和圣哲们一起共享了太阳的光辉！

我们再来考察从“河谷平原”到“青藏高原”这个也足够参差错落的区域。

前文说过，立于“青藏高原”上的是一群智者。能够散发星辰光辉的智者，一般都是各自领域处于“严重危急时刻”的弄潮儿，他们是各自领域新标准的创造者，也是各自王国的开疆拓土者和新边界的划定者。以数学为例，引发了第一次数学危机，欧几里得是这次危机的解决者，他使得数学从此超越了完全基于经验的算术和图形测量（丈量）的实用阶段，从而走上了以严格的推理论证为基础的形式化之路；形如鬼魅的无穷小量引发了第二次数学危机，牛顿和莱布尼兹成为这次危机的主要解决者，微积分和极限理论因此而诞生，数学从此超越有限性的羁绊，可以直面和解决有关无限的难题。没过多久，集合论悖论又引发了第三次数学危机，这次勇立潮头的是德国人康托尔，数理逻辑和集合论因此而获得了飞速发展，数学从此变得更加“高冷”，不仅一般老百姓难以涉足（老百姓日常使用的数学多半只是两千年前的经验算术和测量，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数学），即便是入学十几年的读书人也多半望而却步！所以，诸如欧几里得、牛顿、莱布尼兹和康托尔等，都是数学王国的智者。

而在西方哲学领域，最高明的危机解决者无疑是康德，当人类深陷“独断论”（唯理论的极端状态）和“怀疑论”（经验论的极端状态）的泥沼而无法自拔时，天才的康德以自己的“三大批判”拨开重重迷雾，让认识论哲学重见天日；从此以后，欧美哲学问题（特别是欧洲大陆的理性思考者）一方面都源自康德；另一方面，在前行的道路上，又不得不时时面对康德这座高山。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说：我们终究是绕不开康德的。所以，康德堪称西方哲学王国的智者。文学艺术领域其实也不例外，就拿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来讲，从诗经、楚辞离骚到先秦诸子的杂文，从司马相如华丽的汉赋到李白杜甫气象万千的唐诗，从或豪放或婉约的宋词到饱含爱恨情仇的元曲，从人物活灵活现、情节跌宕起伏的明清小说到以笔为刀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其中蕴藏的危机可能不如数学、科学和哲学领域之危机“火星撞地球”般的剧烈，但也处处暗礁险滩、危机四伏，立于潮头者无不皆为智者，无不散发出星辰的光辉！

然而，正如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所说：虽然危机的解决才是“真正的科学”，其它大量的历史时期，不过是大大小小的科学共同体在已经“划好疆界”的安全区“推理”而出的“常规科学”而矣；然而，常规科学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这就好比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骏马驰骋，几乎横扫亚非大陆，疆域之辽阔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治理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英明神武如元世祖忽必烈，饮马长江，挥鞭截流，崖山海战，摧枯拉朽，但是，不仅自己在位末期，已使朝政危机四伏，而且，他的“黄金家族”立足中原也不足百年，最后落得个栖栖遑遑，逃回漠北，草草收场！

所以，行走在“河谷平原”到“青藏高原”这个广袤区域内的，正是这样一批各自领域里的“常规学者”，他们是常规数学家、常规科学家、常规哲学家、常规文学家、常规艺术家……他们在智者划好疆界的王国里要么修修补补，要么重复翻盖“联排别墅”，他们表现得小心谨慎、任劳任怨，有时候多少还带有一点“宗教徒一般的虔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表出现因循守旧、故步自封的倾向，甚至成为某个僵化教条的“卫道士”！然而，无论如何，他们对于捍卫疆域的安全与宁静是有功的，所以，他们的人性也肯定是有光辉的！正如上面的“金字塔”所示：他们如果向下移动，其人性就会表现出“月亮的光辉”；而如果能够向上移动，其人性就能具有与智者几乎相似的“星辰的光辉”。

在“金字塔”中，庶民处于塔基的位置，其地位是基础，其数量自然也是庞大的，所以，庶民何为？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也是绕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