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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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都会酒店早已名不符实,只有那些还在怀念上世纪末这里的繁华夜生活和如今爱面子却又手头拮据的人才会隔三岔五进去坐一坐,或是站在门前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驻足看它几眼。
到了冬季,大都会黄昏时的阴影会特别长而浓重,直把它身后的邮电大厦、九如菜馆、姚氏南北货栈、光孝禅寺藏经阁、新华路步行街南端统统笼罩在它冰冷深邃的乌蓝里。
居延平坐在大都会一楼茶室朝南的窗户边,夕阳从他脸边擦过,远远看过去,不免惊心于他的鬓发被点燃。
这是第三次看见居延平坐在大都会一楼临街的窗户边了。魏东陵有些迟疑,他在想他要不要进去和他打声招呼,然后坐下来聊一聊。
从广州回来已经一个月零七天,这次回来的时间有点长,但总有理由。二十多年以来,魏东陵第一次见到居延平是在他回到这座江边旧城的第三天,是个周六,杨庆余在五凤酒楼设宴为他接风。酒宴上居延平戴一顶胡桃木色的皮帽,像个老者,帽檐压得低低的,两眼只顾盯着面前的酒杯,那神情让人感觉他已完全置身于热闹的盛宴之外。直到酒过三巡,他才摘掉皮帽,露出参差灰白的头发和裸岩般硕大的额头。他那很有石灰石质感而又颇显突兀的脑门给魏东陵一种滑稽又复悲壮的感觉。因为在魏东陵的记忆里,居延平始终是那个留着涂有绿丹兰摩丝的长头发,穿一件银色冰丝体恤,体恤下摆掖在一条深蓝色苹果牌牛仔裤里,被一根巴黎世家皮带紧紧扎着的挺拔男子。那年头,赶时髦的年轻人多喜欢这身行头。至于他的额头、他的脸,一定是扁平的,只有鼻子才高高耸立在扁平的额头下面。他的眼睛嵌在扁平的脸上,分列于高耸的鼻子两侧,不大也不小,透着目空一切的狠劲。此时,若非已经有人做了介绍以及他的眼神偶或一闪的冷酷尚带几分昔日的光彩,魏东陵几乎认不出他。
居延平端着酒杯离席,缓缓走过来向魏东陵敬酒。他把魏东陵拉到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听说你在广州干得不错,你赶上了,这么多年都是房地产的天下,谁会想到。
怎么说呢,正如你听到的,我确实风光过,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也不是我有什么做企业的本事,只是撞大运,运气好。而纯靠运气做企业,那是注定难以久盛的。所以呢,魏东陵苦笑笑,所以现在吗,我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老兄一向低调含蓄,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这性格和我完全相反。放心吧,我不跟你借钱。居延平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我目前的处境,真的一言难尽。魏东陵不无感慨。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
我今天不该来。居延平打断了魏东陵的话,他并不想听魏东陵介绍他的处境,而只想把自己当下的处境告诉魏东陵。你看看,这桌酒席,有我的位子吗?都是有头有脸的,我一个杀人放火、从牢里出来的,坐哪儿都尴尬。
快别这么说,兄弟永远是兄弟。魏东陵拍拍他的肩膀。大伙不都惦记着你吗。
想听真话吗?跟你说,我怕就怕被人惦记,你信吗?居延平认真地说,其实我就是想见见你才硬着头皮来的,二十大几年没见的兄弟了。
你的事我也听说,出来了就好,从头开始,还不算老,有需要帮忙的,吱声一下。
我知道你会跟我说这句话,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居延平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又回到自己的座上闷头抽烟。
魏东陵觉得居延平最大的变化还不是额头,是眼神。尽管那双嵌在扁平脸上的双眼偶或还闪出一丝狠劲,但年轻时的飞扬跋扈已经荡然无存。最令魏东陵印象深刻的是他眼神的空洞和寂寞,它会让人想到曾经的一个火堆,烈火熊熊,而今再见,却是一堆灰烬。
正当魏东陵踌躇之际,居延平却透过玻璃窗望向他站立的地方。大概是一辆汽车急刹的嘶叫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着魏东陵,可能是隔着玻璃的缘故,一点表情也没有。
魏东陵横过马路,他想既然都相互看见了,还是进去招呼一声吧。
以前这里是大舞池,我几乎每夜都泡在里面。居延平说。
魏东陵扫了一眼茶室的陈设,老旧乌沉的简易木制桌椅,像是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岁月尘垢。破损的地方暴露出这些桌椅不过是贴了一层木皮的便宜货。
我有时也凑热闹。魏东陵说,那时你手下有一帮小兄弟,前呼后拥,唯你马首是瞻,多风光。他把茶杯往桌子中间推了推,他不太想用这里的茶具喝茶。
老兄揶揄我呢。居延庆苦笑。
真不是揶揄,睹物思旧而已。
你咋走到这里来?
老母亲生病住院,近期我总在家和医院两头跑,路程不远,都是步行。
可不是,这条道也不好开车。
怎么样?有没想好做点什么?魏东陵从烟盒里拿出两支烟。
没有,我根本没去想。他吸着魏东陵帮他点上的烟。
那天我跟你说,需要帮忙吱声一下,我说的是真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魏东陵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这人不爱许诺,许诺的都兑现。所以我只想和你见面谈谈。居延平眯着眼,让烟雾从眼前飘散。
需要钱的时候,打我电话。
不是钱的问题,居延平冷言回答,像是受到侮辱。就算你老兄可怜我,出手阔绰,一笔头给我五十万,一百万,那有什么用?说老实话,要不了多少天我就花完了。
魏东陵笑笑,眼前又浮现出多少年前那个挥金如土的花花大少的形象。
对了,延平,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你出来多久了?
你是问哪一次?
什么哪一次,难道……这是怎么回事?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第一次出来是2014年,整整在里面待了十五年,一天没减。这一次出来才几个月。居延平轻轻吹落烟灰,吹出的风力不大不小。
你的意思,你又进去过?前后两次?魏东陵伸出两个指头。
居延平笑笑。
这样可不……我说兄弟,还是要小心谨慎些。你可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很多规则都变了,不是吗?有时我也深觉无法理解和应对。你知道,有时我也会陷入某种……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居延平把半截烟蒂掐灭在烟缸里,他没有说话,他又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大概是在找打火机。魏东陵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烟,他却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食指和中指间。
记得那次杨庆余请客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他忽然问。
你说过很多话。
我对你说,那张摆满美酒佳肴的大圆桌没有适合我的位子,我坐在哪里都如坐针毡。
记得,你是跟我喝酒时说的。
我想说的依然是那句话,居延平用求证的眼光看着魏东陵。
魏东陵笑了起来,没有说话,他大概在等居延平解释一下那句话。因为那句话听起来像个比喻什么的。
那张摆满美酒佳肴的大圆桌只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果然说到比喻。它代表你们的社会,你们的生活圈子,你们的世界。
我懂你的意思了,可问题是,我们的社会不排斥你,我们的生活圈里希望你加入。魏东陵说。
其实你毋需太在意所谓两个世界,真的,我自己是不太在意的。这么说吧,我并不是很在意里面还是外面,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仅仅把它们看成两个毗邻的房间。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他妈只不过某一天走错了房间,然后就习惯了。你该记得我们在《虎口脱险》里看到那个老头错入德国军官房间时有多紧张又有多开心。我有时很确信晚上睡觉时能听见你们的房间发出的幸福鼾声。
如此说来,我就有些糊涂了。魏东陵撇撇嘴巴。
你是有学问的人,不要取笑昔日的兄弟。居延平的语调忽然增添了一点热烈,他紧盯着魏东陵说,我听说你后来读了上海交大硕士研究生和复旦大学工商管理博士,你是有学问的,真的。别看我是个粗人,我懂得学问的价值。其实粗人心里是虚的,无论他现在身居何位,是市井老大还是高层统领,别看他咋咋呼呼,表面上一副看不起读书人的样子,内心却敬重、畏惧学问,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个有学问的读书人。否则你就不能理解那些粗鲁的暴发户和高官一边鄙视读书人,一边又不惜成本地把子女往名牌大学和国外送是怎么回事了。如果他们不能让自己的后代在学业上整出些名堂和名声,他们就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去报复那些有学问的人。就仿佛在说,既然我家是他妈一窝猪,我也不让你们堂堂正正做人。这是我在里面悟出来的。
你的话的后半部分我完全赞同,最近的几十年所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不就是如此吗。但你前半部分就说的不像自家兄弟的话了,我魏东陵如果看不起你,来这里干吗?
居延平微笑着扬扬眉,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另外两个世界,一个是过去的那个世界,一个是现在的世界。过去那个世界我回不去了,我绝对无能为力,而现在的世界就在不远处,在我的来路上,我随时可以回去。
很想知道你的两个世界都是什么样子。魏东陵说。
居延平用茶碗的盖子敲击茶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服务员闻声过来,居延平让她给换一壶茶。魏东陵恍然大悟,敲击茶碗是居延平呼叫服务员的招牌动作。他的眼前猛地出现一个熟悉的情境:在繁华的大都会三楼海鲜馆包厢里,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年轻人用筷子敲击酒杯,让服务生给他加酒。他的眼前依稀展现出居延平的两个世界的画面。
过去那个世界没啥好说了,就像刚才那壶茶,它的颜色香味只存在过去时的想象中,现实的它只能被倒进垃圾桶,没什么可惜的。我的意思你懂吗?我的意思就是说过去那个世界没什么好说了,大都会的历史就是它的一个缩影。
魏东陵点点头。
2014年9月,我从监狱出来,我以为我可以重新开始。那时你在广州,我想过去找你,我动过念头,跟着你干,哪怕做个司机。事实上我没去,也没跟你打电话,因为这里有人接纳我,给我安排好工作,薪水也说得过去,够吃够喝。不过两个月下来我就不想干了。
活不好干吗?
不是。居延平又露出他空虚寂寞的眼神。准确说是我不适应那里的人而非工作。其实我什么工作都可以做,我不挑,再说以我目前的境况,就算屠宰工、清洁工我都能干。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一进入那样的工作氛围,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找不到我。但同时我又变得异常清晰,在我心里。居延平看着面前茶碗里一小截茶梗,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在想,是不是大家都对我太宽容了,以至于全然没把我当回事。
魏东陵皱着眉,似在苦苦思索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必多数人都理解不了,或者就没有人能理解。居延平口气里透着淡淡的讥讽。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但又不太好意思问。魏东陵忽然?说。
你问吧。
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我。
我会回答你。
那里面到底怎样?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度过的?漫长的十五年,足以让一块生铁锈蚀成泥渣。
老兄你看,我的脑门比老早凸出不少,厚实了,这不就像你说的被岁月锈蚀的生铁?
魏东陵点了点头,既表示同意也表示他理解了什么。
真令我担心的是我现在正变成你说的那种泥渣,你看我难道不像一块锈迹斑斑的钝器?
我以为你现在被打磨光亮了。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居延平忽然说,我们来说说对面那座楼吧,我们用反向的方式说它的历史,我说出它前身是什么,你则说出它前身的前身是什么,看看谁记得牢。
魏东陵端详着居延平,有点吃惊。他忽然觉得居延平的一番言语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无法确认的状态:他来这里既非因为这里能唤起往昔未逝的错觉,也不是要确信往昔已逝的不可逆转。
哪座楼?那座灰色的钟楼浴室吗?魏东陵问道。
是的,它的烟囱在冒白烟,说明正在给浴池里的脏水加热。它的前身是专卖电子商品的红楼,我没记错吧?
红楼之前是黑白相间的电影院,挺有艺术范,尽管我不理解。
电影院是从土黄色五金商店变过来的。我十五岁时曾在里面看中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因没有购车专票,我曾动过偷车的念想。
五金商店之前是个大会堂。听我叔叔说,里面除了开批斗大会和偶尔放一部电影,几乎都空着。
开始魏东陵有点心不在焉,但几番问答之后,他的注意力便被居延平的游戏给吸引住了。
我听说有几年经常开公审宣判大会。我曾想,我要是在大会堂接受审判就好了。那多风光。
大会堂是从耶稣教堂改过来的,那已经是在解放初期了。
耶稣教堂的前身就是现在的钟鼓浴室。如果耶稣一直驻守在里面,或许我不会有接受审判的机会。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一个循环周期。
相比之下大都会的生命周期或许能还长一些,至少到现在为止它的外观没变,颜色没改,名字依旧。
魏东陵不想提大都会的前身,因为他知道,它的前身的前身是老地区的拘留所。
“我说老兄,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魏东陵准备起身辞别时,居延平喊住了他,“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可我能看得出来,要说,这也是我在里面学会的。”
“我有吗?”魏东陵有点尴尬,“我想还是因为老母亲的健康问题吧。她年纪大了,而我又不时常在她身边……”
“你可以把伯母接到南方去住啊,那里的气候对老年人更加友好一些。”居延平说。
“我试过了,她不想离开故土,我不得不遵从她的意愿啊!”
“这倒是!但愿老兄没其他烦心事。”
二
连续好几天魏东陵都没能在大都会一楼茶室的窗户里看到居延平的侧影。出于不可遏止的好奇,他想进去一探究竟。
母亲出院的那一天,魏东陵让妹妹在大都会门口停一下车。
我要进去看一位朋友。他对妹妹说。然后他让妹妹先开车回家,把母亲安顿好。
他选择居延平平时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要了一壶茶。
时常坐这个位子的那姓居的顾客今天来吗?他问给他送茶的女服务员。
好几天没见了。女服务员说。我记得你,大概上周二你和他坐这里喝茶的。
没错,你记性真好。魏东陵想起当时就是这位服务员给他们换茶的。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吗?
不知道,顾客来不来不会跟服务员说的。女服务员笑了起来。
也是啊。魏东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女服务员已经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轻声对魏东陵说,你去问她,她一定知道。
魏东陵顺着她的眼光,看到一位身穿深绿色的酒店制服,正在茶室的尽头案台上摆弄茶具的女服务员。从背后看不出她的年龄,身材不错,感觉挺丰满。
她是那位居姓顾客的朋友?
你可以自己问她。女服务员神秘一笑。
那么,你能帮我把她叫过来吗?
冯晓云,你来一下,这位老板找你。女服务员朝她的背影喊道。
找我?那个叫冯晓云的女子转过身,看到她的同事确认的表情后,便往魏东陵的茶座走来,和刚才叫她的女服务员擦肩而过时,女服务员朝她做了个鬼脸。
她看上去该有四十出头了,身材保持的挺好,但脸部的皱纹无法掩盖她的真实年龄。
你请坐。魏东陵微笑着对她说。
老板有什么事吗?出于服务员的职业习惯,她没有坐下。
我想跟你打听一位姓居的朋友,他时常坐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魏东陵说,他似乎有几天没来这里了。
他是有几天没来了。冯晓云说,不过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没来。
你认识他吧?我的意思是,你原来就和他熟悉,对吗?魏东陵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有些面熟。他极力用眼光去剥离她脸上多余且微微泛黄的肌肤和上面的皱纹、瘢痕,以还原二十年前的模样。他猜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她,而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大都会。
我不光认识居延平,还认识你。冯晓云说,你姓魏。她盯着魏东陵的神情愈发使他确信眼前这个女人是某位旧相识。
是啊,我刚才正在回忆你年轻时的样子。魏东陵说。
又老又丑,不能看了。冯晓云说。
不,不,你谦虚了,看上去你一点也不老,身材跟小姑娘没区别。魏东陵说。
你就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冯晓云有点难为情地说。
随着交谈,魏东陵甚至记起了她的口音,她走在居延平身边的样子,她的穿着……那时她穿着束腰白色长裙,红色高跟鞋,头发扎成马尾状,手握一只小巧的、带有金色挂链的红色包包,涂着口红,妖艳而俗气。
你怎么知道我姓魏?
当初我和居延平在一起时,我们经常碰面。一起吃饭、喝咖啡、唱歌跳舞,我都记得。居延平对你很尊敬,他对别人可不这样。前几天他跟我说,你从南方回来看母亲,你们在这里见了面。
是的,那天我就坐在这里和延平交谈。
那天我休息,没在大都会。
他出来后,就到这里找你吗?
我想他不会是特意来找我吧,他只是来这里喝茶,而我一直在这座楼里工作,只不过工作的楼层、工作的性质、跟随的老板、服务的人群在不停地变。如今我在这里做茶馆服务员,碰巧遇上了他。
尽管你解释成偶遇,但在我听来,却像你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一样。
你真会说笑,我怎么会等他?其实他还没出事的时候我就结婚嫁人了。
如此说来在这里遇见你,他可能会感到意外和惊喜吧。
意外倒有点,惊喜从何说起?
你现在,都还好吧?
还行,一切都波澜不惊,孩子今年上大学了,我刚才说了,我一直就在大都会上班,没离开过,只不过今非昔比。她很随便的说着,倒是魏东陵听了她的“今非昔比”心里顿生感慨。
是啊,我也很怀念那段时光。那时我们都年轻,应该说正处在改革开放的最火热年代,一切都朝气蓬勃,轰轰烈烈,凭我们当时的生活经验根本无法应对那突如其来的沸腾场景。我的感觉是,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热闹快活的年代了。
你也这样觉得?我就时常梦见你说的那个场景,迷恋灯红酒绿,迷失于沸腾的生活。她微笑着,笑得时候眼角的鱼尾纹愈发明显,而眼神却愈加迷幻。
那时我们的杯子里几乎都是带色的人头马、马爹利,不喝这种饮料的。魏东陵端起茶杯,晃了晃,做出要干杯的样子说,来吧,我们干一杯。
那时我们喜欢模仿录像带里的香港人的做派,很有意思。冯晓云说,现在看来有点幼稚、滑稽。
也不能简单用幼稚、滑稽去评判我们那时的行为,其实香港的普通市民也在模仿那些录像带中的人物,他们也是经过艺术加工、包装过的香港市井人物形象,而我们则觉得那些男人有风度,女人有情调,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去模仿他们。
你稍等。冯晓云忽然中断谈话,快步走向服务人员工作区。
魏东陵看着她的背影,确信她不再有过去走在居延平身边那样挺拔的身姿和轻快矜持的步履。魏东陵点了支烟,闭上眼睛回想过去的大都会有关冯晓云的点点滴滴。他记得那时和居延平见面时,她几乎从不和他说话,他能感觉到她是在用她故作矜傲的的姿态向其他男人宣示,她只属于居延平,而她所以那样做,更重要的原因是居延平需要她那样做。
我去跟里面的姐妹打声招呼,你知道,我们服务员是不好这样和顾客谈心的。冯晓云边给魏东陵的茶杯续水,边在他的对面坐下。
当初为什么没和延平结婚呢?魏东陵说,我记得延平说要娶你的。
他只是说说而已,我想他对不少女孩都说过这样的话。冯晓云苦涩地笑笑。那时他的身边从不缺像我这样的年轻女人不是吗!渐渐地,她的眼光变得迷离而温柔。
不,你很特别,比其他女孩更漂亮,他对你很有好感,我能觉察。魏东陵说。
你不必解释,我知道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冯晓云说。但我不怪他,那时我们都年轻,爱慕虚荣,贪图享乐,不是吗?
是的,我们陶醉其中。魏东陵说。
但我觉得唯一没有陶醉其中的是你。冯晓云说,因为正是你,在我们陶醉其中、不知东西南北的时候,毅然选择退出。
其实那也不是我的决定,我是被我哥哥逼着去南方的。那只是一个不由自主的偶然事件。
有时我在想,如果当时居延平也和你一样去南方,那将会是……有时我又想,如果他当时真的结婚,不一定是和我结婚,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或许就不会犯错,犯那么大的错。
他不想随我去南方,或许是舍不得撇下你,你说呢?
他倒是跟我提过去南方的事,不过我明确表示不想离开故乡。
魏东陵忽然发现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其实依然有些爱慕虚荣,因为他知道居延平并没有跟她提过带她一起去南方。魏东陵从未邀请过居延平,居延平也从没真正想过离开这座城市。魏东陵记得两件事,一件事是哥哥曾警告他不准邀请居延平同行。“他和你不是一路人,”哥哥大概担心他任性胡来,口气格外严肃,“再说,这是我们魏家的决定和行动,不可以有外人参与。”几天后,在一次小范围的聚会上,魏东陵把随兄图南的决定告诉了居延平。他清楚地记得,那次聚会没有冯晓云参加,他当时觉得奇怪,还特意问居延平为何没见小冯。居延平笑笑,没说话。得知魏东陵要去南方,居延平淡淡地说,我要守着这块地盘,去了其他地方我什么都不是。餐后他们一起到大都会六楼打了一个小时的保龄球,然后又上到三十三层旋转餐厅继续喝酒。大厅开着冷气,烛火摇曳,他们坐在临窗的半隔离式包间的沙发上,居延平俯瞰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出神,看够了转过身对魏东陵说,如果离开这里,我就不再是居延平。魏东陵当时觉得居延平说话的口气虽然霸气,但又隐约感受到话中的不安和感伤。特别让魏东陵觉得奇怪的是,尽管居延平的话是对他说的,听上去却偏偏像是在自说自话。他本想对居延平说,守住这块地盘当真那么重要么?但话到嘴边他又咽回肚子里。
当我知道延平犯事的时候,我也曾想,如果当初我不去南方,或许会和延平一样……但话又说回来,每个人的生活,他所选择的生活之路都是独一无二的。
冯晓云陷入沉默。魏东陵可能觉得场面有些尴尬,提起茶壶给自己的茶杯续水,热水在碗茶里翻滚,听起来特别响。
不,我不觉得独一无二。冯晓云说,我觉得我们多数时候被生活中的偶然性左右,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进错了房间。
你知道延平他后来为什么又进去?魏东陵问。
他没跟你说吗?
当然没有。
冯晓云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她低声说,他的理由无法说服我。
我倒是听说过出狱后找不到谋生之路的人会想着回到里面吃碗现成饭,但他不属于这种人啊!他能找到很好的工作,年纪也不大,他可以做很多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魏东陵不无惋惜地说。
刚出来的时候,他说他整日坐在公园街椅上发呆,实在腻了,就跑到灯笼山公园那边的树林躲起来。他用的是“躲起来”这三个字,我也不知道他怕什么。但他说其实他谁也不怕,就是想躲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忽然不假思索就走到了这里,走进大都会的一楼茶室,坐在这张靠窗的位子上。然后就每天坐这儿,仿佛其他位子不准他去坐一样。有一次我用这句话去问他,他回答说,他是觉得那个位子是属于他的,他才去坐。他一坐就是老半天,从不主动跟人说话。我感觉他在那里做白日梦,一个接一个做。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走走,和人说话,去做工。他回答我说,居委会丁主任令他不快,街头卖早餐的于老太爷令他不快,送快餐的小冷令他不快,派出所的张警官令他不快。因为他只认得他们几个人。但他确信他们都是好人,都对他没有恶意。
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够奇怪,别人似乎都变成他的噩梦。
是的,他的话有时听起来就是奇怪。他总是说,出狱之后,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他说只要他在监狱里,原来那个在大都会神气活现的居延平就一直在舞台上。冯晓云瞪眼看着魏东陵说,你听听他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就是奇怪,可能没他那番不寻常的经历也就无法理解吧。
他还有更奇怪的话。他说他喜欢因为违反监规被关禁闭或被体罚。他说他享受那种特殊待遇。
他是在开玩笑而已。
你觉得是玩笑?我不觉得,一般来说,我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冯晓云说。每当我听他说这番话,就怒不可遏地想骂他是变态,是精神病。
你骂了?
当然没有,我有什么资格骂他呢?
你觉得他想重回监狱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的似乎可信,但又无法理解。
可信是因为他没有理由撒谎,无法理解是因为我们没有他的经历和心理演变。
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自己都不完全明白他那样做的真实理由。
你这句话听起来挺有意思。魏东陵想到那天和居延庆在这里交谈时,有时会觉得看到一片疑云从居延平的脸上飘过。他不觉得那纯然是幻觉,他认为那是居延平对他自身的真实的不解和疑虑。
他或许就是所谓的跟着感觉走吧。
我原以为他看待世界的角度变了,变得不对头了。现在看来可能正相反,他看待世界的角度没变,但世界变了。因此一个变幻不定的世界对他来说显得虚而不实。
他常常在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孤独而空虚,一个接一个做白日梦。
我听说在里面待久了,刚刚出来都会这样。
他不一样。
他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们方才说了那么多,不都是有关他的不一样吗?
魏东陵豁然而笑,他觉得冯晓云的想法有时颇似居延平。
他的额头怎么回事?额头那么高,第一次见面,我差点认不出他。魏东陵问。
他的额骨头做过手术,被打坏了。他说他的皮肤组织容易增生,受过创伤重新愈合后,就会比原来多出一块。冯晓云说。我问他监狱还打犯人?他回答说是他命令他们打他的,他还说,或许他们应该把他打死。
这听起来就更像是玩笑话了,魏东陵说。你得承认,居延平有时玩起冷幽默来还真像煞有介事。
冯晓云看着魏东陵,欲言又止。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怎么重新进去的呢,魏东陵说,他没跟你提过?
那倒是不需要他告诉我。
此话怎讲?
因为本身我就知道。
这就更玄乎了,听起来好像你参与其中似的。
也可能我是被动参与的。
我的理解是,他一定又犯了事才会进去,而且是他故意犯的。这种事你又怎么可能参与呢?当真你和他合谋让他进去?魏东陵的神经被刺激到了,他甚至为此有点兴奋。
看来我不把真相说出来你是难以罢休了。冯晓云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只是好奇,真的,我忍不住想知道你是怎么参与的。
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信吗?
为什么不呢?
他强奸了我。冯晓云说。
这?显然,魏东陵被这句话惊到了。
你看,你的第一反应还是不信。冯晓云用嘲讽的口气说。当然是真的,我想说是假的都不行。
你难道非得要被他强迫?我的意思是,你难道真的完全不能接受他了?
你不觉得你的问题有些无礼?
真的对不起,我只是……
不用解释了,我只想告诉你,他如愿以偿了。这难道不比你想知道的所谓真相更重要?
魏东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他该离开大都会了。
“魏总,你看,我该喊你魏总。你一直都在关心居延平,一句都没说到你自己。”冯晓云对已经站起身的魏东陵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背井离乡的商人而已。”魏东陵不无自我解嘲。
“你可不是普通商人,你是搞房地产的大老板。我都听延平他说过了。”冯晓云用稍带夸张的赞赏语气说。
“不是什么大老板,真的,小打小闹,混口饭吃。再说,现在的房地产市场,嗯,我想你也听说了,日子都不好过。”
“这倒是啊,我也听说房地产市场正迎来寒冬呢。”冯晓云附和着说。
“不好意思,我纠正你一下,不是正迎来,而是正在经历寒冬。”魏东陵笑着说。
“你的话倒是让我想起我们这里那条著名的西洋一条街,本来是想打造成最繁荣的商业街的,可现在,只有一些卖小吃烧烤的杂货摊,别提有多萧条。”冯晓云说。
“哦,我也听说了,有空倒想去看看。”
三
庆余,你帮我约几个好友聚聚,我来做东。那天午睡起来,魏东陵打电话对杨庆余说。他告诉杨庆余,他这个周末就要回广州,所以最好约在明后两天。我买的是星期日的机票。他说。
你请客应该你来约人,老兄,因为我不确定你想哪些人参加。杨庆余说。
小范围的,以当年在大都会鬼混的一帮玩友为主,官场上的就不要约了。魏东陵说。
我明白,杨庆余说。居延平要喊吗?上次约他,感觉他并不快乐。
我倒是想请他参加。魏东陵说,我想趁这个机会,大家一起和他谈谈,看看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
我懂你的意思。杨庆余说,干脆我们把地点放在大都会五楼的风月堂食府吧。看看大伙还能找回一些当年的感觉不。
我听你的,这座城市对我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魏东陵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给那帮伙计打电话。杨庆余用快活的口气说。
下午三点多钟,杨庆余给魏东陵打来电话称,其他人都约到了,唯独居延平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无法联络。
你知道,他现在住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们都不清楚。杨庆余说。他出来后虽和我见过几次,但几乎没留给我什么有用的信息。
实在约不到,也只能作罢。魏东陵说,你定的是哪一天?
后天,也就是礼拜五。杨庆余说。地点就是我说的大都会五楼的风月堂食府。
那好,辛苦你了,只是约不上居延平有点遗憾。想当年他在大都会可是风云人物。魏东陵说。
说到居延平,我倒是想和你单独见面谈谈,杨庆余说,有些事酒桌上谈不太适合。
正合我意,魏东陵说,你何时有空?
如果你今晚没安排,我们就去凤凰山路的卿云阁茶楼,那里安静,且离你家近。
一言为定。魏东陵说,我们七点见。
黄昏时刮起了北风,满街落叶呜号奔走,一派萧索景象。
还是南方好,不需这一身累赘。七点钟见面时,杨庆余边脱棉外套,边对魏东陵说。我一直奇怪,北方人总是比南方人更怕冷。
确实如此,魏东陵说,即便回到这里,我也没觉得那么冷,穿件风衣就足够了。
你在广州待久了,已成南方人了。杨庆余说。
你猜我在来路上想到了什么?魏东陵说,我们的这座城市不像别的城市那样或充满热情或充满喜气或充满忧伤,它滑稽而乖戾,是一座充满回忆的乖戾之城。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是透过出租车的窗玻璃看着快速移动的街景时忽有所悟的,因为我想到了小时候我穿的那条蓝咔叽裤子。那裤子有的地方褪色严重,有的地方破损严重。我妈总是在那些破洞处和将要磨破的地方用一块新蓝咔叽布头或是其他颜色的布头给我补上。你知道我们的城市是狭长形的,被北江南山挤在中间,从东到西的府内河把城市一分为二,这里一片低矮破旧小区,那里几座高楼大厦,像极了我那条裤子。
车窗外快速移动的街景,难道不是每座城市都一样?
不,不一样。如果你非常熟悉它,你就会知道,每座城市都有它的个性。
说到熟悉,我觉得你的确已不是很熟悉我们的城市了。我该怎样描述它的现状呢?杨庆余啜饮着服务生沏好的滇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座城市唯一还在炫耀吹嘘的不就是它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吗,可偏偏又看不到一点……
哪里还有什么历史文化遗迹,不过是一座被一拨拨盗墓贼光顾过的荒坟野冢。
是啊,早被洗劫一空了。最后一拨人可能觉得太难看,就给千疮百孔的墓穴填上新土,栽上树木花草,然后编一些破绽百出的故事给游客听。
你玩过股票吗?杨庆余忽然问。
玩过,亏得一塌糊涂。魏东陵说。
当一波大的股市行情到来时,所有股票都会疯长一阵。等到行情结束,只有少数股票继续振荡走高,而其他股票则会步入漫漫熊途,迭创新低。你不觉得我们的城市很像某只熊途漫漫的股票?下跌过程中还时不时拉一根阳线。
魏东陵哈哈大笑,用颓败而诡异来概括我们的城市性格可能更贴切。他说。
我们不说城市了,这叫胡扯蛋。我们今天是来谈谈居延平的。杨庆余说。
说到居延平,我设想他如果去到另一座城市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令他自己都琢磨不透了。
这个假设是不可能成真的,因为正是这座城市的个性中的某些成分决定了居延平不会离开它。我想到我曾持有的一只烂股票,每跌百分之五我就补仓,现在它退市了。
我一直有个荒诞的想法,应该在城市的中心建一座超大寺庙,而不是四面挂满玻璃的摩天大楼。让几百名僧人念经、敲木鱼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播到城市的边边角角,这样,居民就不会发狂。
这想法倒是听起来叫人发狂。杨庆余说,你怎么又扯到城市了?
好吧,我就来谈谈居延平吧。魏东陵说。我在大都会一楼的茶馆见到了冯晓云并和她谈到居延平,想必你也还记得这个女人吧?
记得,居延平因为强奸冯晓云而再进监狱。
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蹊跷?也许吧。关于这起强奸案,我还是了解一点真相的。
愿闻其详。
居延平在监狱里十五年没碰过女人,出来之后遇到徐娘半老的旧情人冯晓云,而冯晓云并没忘记居延平,说旧情难忘也未尝不可。当他们重逢大都会,来一次鸳梦重温不是很正常吗?可问题出在冯晓云身上不该有伤的地方被居延平弄出了挫伤,而恰巧又在当晚被冯晓云的丈夫发觉,逼问之下,冯晓云吐出真像。然后冯晓云的丈夫报了警。这就是全部经过,据说冯晓云的丈夫事后有些后怕,担心亡命之徒居延平出狱后会报复他,又让冯晓云向司法部门递交了一份“谅解书”,请求从轻发落。
我隐约感觉到居延平似乎一直在寻找重回监狱的机会。
你的感觉没错。可以说这次因强奸判刑入狱正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却又不完全是居延平的本意。
此话怎讲?
居延平想重回监狱是真的,但他却不愿以强奸罪重进监狱,更不愿因强奸冯晓云而进监狱。他认为犯强奸罪不体面,不合他的身份。
他爱面子的个性一点没变。
是啊,囚犯也有他坚守的操守。不过对居延平来说,还不止于面子,甚至还有比面子更重要的问题。
我们就权且当他是面子问题吧,因为其他问题我们也搞不明白。
确实搞不明白。
这倒是让我想起一句话,手段应该配得上目的的尊严。
可他的目的也配谈尊严二字?
他没因此恨冯晓云吗?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事不好问。
根据我的观察,他不恨,一点也不。
那怎么理解他总想回到监狱?他跟我说,他不属于外面的世界。但我不能完全理解他,冯晓云则直接认为他得了精神病。
不是精神病,是心病。杨庆余说,其实还是面子问题,这是我的理解。他认为以他的身份在外面的世界再也找不回面子,所以索性就回到里面。问题是,里面能给他什么面子?
更直接些说,他是去找感觉,找回昔日做老大的感觉。
这不正是他的心理出了问题的表现吗?这也是我想请他参加聚会的原因。我希望我们劝导劝导他,能有点效果。魏东陵说。但你却联络不上他。
冯晓云会知道吗?杨庆余问。
我不认为她知其下落。魏东陵像是忽然吃到什么不洁食物,露出难受的表情。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想是暖气开得太大了,有点头晕。
回家的时候,魏东陵让出租车司机带着他到处转转,他想趁夜好好感受一下这座城市颓败而诡异的性格魅力,倾听它夜间不均匀的病态呼吸。一座城市的性格一定是古往今来它的所有居民性格的总和,他想。只要留意,或能找到居延平性格的底色。出租车带着他经过喜来登、大都会楼下,穿过新兴城市商业圈万达中心广场,经三公里蜿蜒曲折的延河干线走入清冷荒凉的城西老商业街道。魏东陵让司机停车几分钟,他点了支烟,在一座灰头土脸的所谓百年老店门前稍作盘桓。微弱的灯光下,门前石狮、地砖上的痰迹和廊柱、大门剥落的油漆依稀可见。他猛然想起那天冯晓云提到的西洋商业街,他想去看看。司机带着他驶入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西洋一条街,透过车窗,除了耀眼的霓虹灯,满街都是混合着孜然辛香的牛羊肉烧烤的焦糊味。魏东陵连下车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他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出西洋街。当汽车驶过灯笼山公园那片混栽着枫、梧、槐、杏、合欢和白蜡木的树林时,一种萧瑟凄凉况味涌上心头。多少年来,每到冬季,魏东陵都会因为广州的常绿植物而略生遗憾,不免怀念北方老家的落叶树林,那些高大的乔木总是显现出古代画家绢素上的所谓蟹爪、鹿角枝丫。但现在,他觉得还是南方嘉木更好,尽管常绿不免令人审美疲倦,但不会产生令人不适的衰败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北方人,已经习惯用南方人的眼睛和思维。他转而又想,如果让我冷静客观地说出到底是南方好还是北方好,我会怎么说呢?我可能会说它们彼此彼此吧。然而,南方北方各有所好的结论其实是没有结论的,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结论,也只会在回答一个尚不知其立场的人的问题是才会这样说。魏东陵想,南方才有希望。他又忽然想到,南方,北方,它们难道不也是居延平所说的两个相邻的屋舍?还有刚刚经过的萧条清寂的老商业区,与之毗邻的空乏俗气、乱哄哄的洋人一条街,它们不也是两个相邻的屋舍?人们太容易一脚踏错,走入不属于自己的房间了。而当你对两个房间都有所了解,对它们的结构、陈设都熟悉时,你自然会得出它们彼此的结论。魏东陵一阵心悸。一方面,他对这样的结论感到厌恶,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这种不安的悸动原因何在。
车内的暖气几乎让魏东陵睡着了。他揉揉眼睛,坐直身体,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街景。最后,他又让司机把车开到大都会楼前。他付了车资,扣好风衣钮扣走进一楼的茶室。居延平平时爱坐的那个临窗的位子依然是空的,大多数茶座都是空的。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在那里打瞌睡,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了一下,都懒得招呼。
请问冯晓云有没来上班?他走到女服务员跟前客气地问她。
她明天上白班。女服务员懒洋洋地回答,竟然还打了一个哈欠。
四
随着回广州的日程临近,魏东陵出现了少见的轻度失眠。好在第二天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这使他有补觉的机会。有时他不得不半夜起床,打开电脑胡乱浏览些与房地产行业相关的资讯。有时点开一封邮件,呆呆地看很久。抽了几支烟后,他才开始写回信。他的回信总是写不好,就像他是个文化水平有限的人,总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心意。有几次他不得不终止回信,把写得半半拉拉的邮件扔进垃圾回收站。
北方的夜越来越寒冷,冷风刮过街巷,刮过楼角,发出凄厉的嘶鸣。
这些天他倒是把居延平忘了,他关心更多的是他在南方的企业。三年前哥哥把管理权全部交给了魏东陵,带着他的一家子移民新西兰。股份大部分都转让出去,象征性保留了一点,不过是做个纪念,提醒其他股东以及他自己,他曾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
魏东陵此时对他哥哥的感情处在爱憎两端,既羡慕佩服,又恨他机智滑头。他把危机和烂摊子丢给了自己的弟弟,自己却带着家人逍遥于童话般的夏尔王国。
一直被自己尊敬并效仿的哥哥此时在魏东陵心里被“老狐狸”取代。意念至此,不禁莞尔。
魏东陵觉得他有许多事需要考虑,需要妥善解决,而这些事无一不让他烦恼。要说有什么让他开心的,那就是老母亲的健康状况日见好转。
回广州的头天晚上,将近深夜十二点时,魏东陵情不自禁轻轻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居然也没睡。她独倚在床头,戴着耳机听音乐。她退休前曾是一所中学的音乐老师,对音乐有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热情。此时她正在听刀郎的新歌。
妈妈,你也没睡吗?
睡不着。自打医院出来,就睡不着。母亲说。
我也睡不着,这些天一直失眠。魏东陵想在母亲床边坐下,却又选择踟躇。
我们母子总是心意相通呢。母亲意味深长地说。她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又闭上眼睛。她在考虑是不是要和儿子谈谈刀郎新歌的歌词和曲调,她擅长这个。
魏东陵说了声“早点睡吧妈妈”,就转身离开母亲的房间。仿佛担心有什么破绽被她看出。
“你从小就没你哥哥精明,你应该和他一起走的。”母亲在魏东陵准备关门时说。
“妈妈,总得有个儿子留下来,离你近一些,我们心里都踏实些。”魏东陵站在门外,一只手把着门。
“东陵,风向变了,估计寒潮要来,多带点防寒的衣物。”母亲又说。
“知道了妈妈,你睡吧。”魏东陵轻轻把门带上。
五
早上出门前,下起了雪。魏东陵开始还有点兴奋,好多年没见下雪了。可随着右眼不停地跳动,他有些心烦意乱。这是北方冬季干燥天气下的生理反应。他想以后还是尽可能避免冬季回老家。魏东陵赶到机场时,地面的积雪厚度已有差不多十厘米。雪越下越大,毫无停止迹象。他骤觉今天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他意识到订票时应该查一下黄历,尽管他从不信黄历。
他坐在43号候机厅光滑的塑料椅子上,透过玻璃,看到机场灰蒙蒙一片,起降飞机闪着红色的信号灯,轰鸣声时强时弱。正当他有点担心他的航班会误点时,广播里传来误点航班信息的播报声音。他苦笑着摇摇头,接打了一通电话后,便靠在椅子上假寐。连日的失眠弄得他困倦不堪。可他并没睡得着,他在想杨庆余刚刚打来的那个电话,他在想居延平被关在看守所的样子,他在想这次居延平犯的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面罪行”。
东陵,我终于打听到居延平的消息了,这家伙又犯事了,是我在公安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目前究竟该给他定什么罪还没结论,但居延平自以为这次犯的是一种高级的罪,他厌恶并鄙视偷、窃、扒、拿,强奸,贿赂这类低级犯罪。居延平请那位警官转告我们这帮关心他的朋友,他的这次犯罪绝对堪称体面。
魏东陵大抵知道中国刑法规定的罪名有四百六十多个,却实在想不出哪个罪名堪称体面。他在脑子里搜索那些令人不安的罪名,渐渐感觉睡思昏沉。他的思绪渐渐走出法律编织的罪行之网,走进一片荒地,一片阴暗的丛林,一处庞大的建筑群。他走进大门,想象着哪间房舍属于居延平的,属于他误入并习惯居留的所在。他想象着那间房舍的墙大概是灰色的,或者是蓝色的,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他站在门边,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走进去是什么感觉。他踌躇疑犹,被好奇心驱使着。
终于等到广播登机的声音。看着一长排被航班延误滞留旅客的复杂表情,魏东陵没有起身。他打算做最后一个登机人。他挪动了一下屁股,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此时,他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是公司秘书打来的。他说谢天谢地,没想到此时还能打通电话,因为按照预知的航班信息,此时飞机应该在江西境内的万米高空。他建议魏东陵如果尚未登机就立刻取消行程,因为广州那头有人请了公家的人出面:他们等在出口处。秘书说,那些人既有我们公司的债主,还有差我们公司钱的人。
秘书的话把魏东陵弄得有些糊涂。你刚才说还有差我们公司钱的人?
是的,千真万确。秘书说。
那是凭什么呢?魏东陵问。
说是我们要债的方式方法不对,说我们的人动手伤过人,属于暴力……而且涉……
别说了,我懂了。魏东陵挂断电话,他环视四周,似要搜出暗藏人群里的盯梢者。他先是想到他的避险计划失败了,从一开始他的几乎是所有行踪就可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他感到一阵心怵,进而意识到一夕之间自己成了亡命天涯的罪犯,正在努力逃避官方的追缉。他不再是一个可以创造财富的企业家,一个有着优越感的褒贬不一的债权人,一个需要某种帮助以度过眼前危机的债务人。总之他已不能展翅高飞,像一只被涂污的鸟。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从没觉得步履如此沉重。眼看着登机口的队伍越来越短,心里有些发急。他在想是否该办理退票或是改签。他还想是否值得冒一次险,赌一赌白云机场还有其他出口。他眉头紧锁,犹豫难决,广播第三次催促登机,报出的两个名字中有他,此时魏东陵三个字听起来竟如此刺耳。他真巴不得昨晚喝得酩酊大醉,自然错过今天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