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是如何文雅地嫖娼的

唐代文人张鷟有一篇小说，名叫《游仙窟》。小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轻人无意中闯进了一处仙境，遂与仙境中的仙女发生一夜情。

然而呢，大家心知肚明，这哪是什么入仙境、逢仙女？游仙窟，就是作者的一次嫖娼。所谓仙窟，就是妓院；所谓仙女，就是妓女。

所以，这篇小说所叙述的，其实是唐代的年轻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唐代的文人嫖娼的过程。毕竟直写嫖娼不太文雅，也不太合适，只好艺术化为“游仙窟”。

那么，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是如何嫖娼的呢？在《游仙窟》这篇小说中，程序之繁琐、之文雅，真令人叹为观止。

一

在小说的一开始，张生在外出差，有些郁闷。人困马乏之际，来到一处所在，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

张生于是斋戒三日，养精蓄锐，休养好了去访幽探胜。

三日之后，张生梳妆打扮好之后，就往神仙窟游玩去也。

一到神仙窟，张生碰到一位女子，在水边洗衣服。张生表达了自己的来意：我听说这里有神仙窟，特地前来。现在非常累，想在你家娘子这里休息一晚。

洗衣服的女子则相当矜持：我这里太简陋了，恐怕不行。

张生说：没关系，我就看中这里了。

洗衣服的女子进去通报。因为洗衣服的女子只是个丫鬟，正主在屋里呢。

这一段在说什么呢？张生出差在外，想找个妓院放松一下，便寻到了一处所在。看到一个洗衣服的丫鬟。可能这个洗衣服的丫鬟容貌已是不俗，张生以此判断屋里的正主肯定不差，所以选定了这一家。

不过，那时候的妓院可不像今天的东莞，粗鄙而毫无内涵。即便要嫖娼，也要先征得人家的同意。如果是恶客，人家是可以不接的。

到这时，张生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上，只是一个丫鬟代为通传。

二

张生等了许久，丫鬟才出来。可以想象，丫鬟必定是将张生的姿貌、气度向屋里的姑娘描述了一番。姑娘以此来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进一步接触。

注意，只是进一步接触，因为下面的测试一环接着一环。

丫鬟出来，张生察觉有戏，便请教屋里姑娘的尊姓。

丫鬟回答：崔十娘。

张生问：那个崔十娘？

丫鬟回答：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珪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博陵王指的是博陵崔氏，清河公指的是清河崔氏。隋唐时代是一个极重门第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有几个家族名望盖过皇族。这几个家族包括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弘农杨氏等等。其中，二崔更是豪门中的豪门。

霍，这还了得，屋里这位崔十娘居然是博陵崔家或者清河崔家的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唐代人喜欢依托门第、自抬身价，姓李的都说自己是陇西李氏，姓王的都说自己是太原王氏。妓女也不例外，当不得真。

这时，屋里忽然响起了调筝之声。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测试来人的文采如何。

在唐代，没有什么事是诗歌解决不了的，同样，任何场合都不能没有诗歌。一个不会写诗的人在唐代可以说是举步维艰的。

尤其在这样的风月场所，美女素手调筝，此时岂能无诗？

张生心知肚明，马上赋诗一首，诗的主题嘛，当然是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意。

赛诗环节开始。崔十娘马上也抛出一首诗。

这时，张生顺着虚掩的门，看到了屋里崔十娘的丽姿，荷尔蒙顿时高涨，再赋诗一首：“敛笑偷残靥，含羞露半唇；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

崔十娘马上再抛出一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矜持。

还是很矜持啊，怎么办？看来要放大招了，诗不行，那就来一篇赋。

顷刻间，张生赋成。赋里无非是赞扬崔十娘如何国色天香，以及表达自己对对方如何仰慕。

赋送进去之后，崔十娘居然还是矜持，张生反手又是一首长诗，不过，诗送进去之后，崔十娘就没有回应了。

张生无奈，就在门外坐着睡着了。居然梦到崔十娘了，梦中的张生正要一亲芳泽，却忽然梦醒。这当然又可以来一首诗。

崔十娘却连读都不读，直接就准备烧掉。张生见状，又是一首诗。来不及写在纸上了，大声读出来吧。

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里拈衣。袨服靓妆，当阶正履。

崔十娘这才放下了矜持，梳妆打扮，准备迎客。

在这个当头，张生也不闲着，反手又是一首长诗。

所以，你要知道，在那个时代，要文雅地嫖一次娼，需要多少诗开路。有的时候，诗还不行，还需要分量更重的赋。

没有两把刷子，人都见不到。

三

张生终于见到了崔十娘。

张生心中有些怨气：为什么一直不让我进去。

崔十娘回答：这不是神仙窟，这是文章窟。

什么意思？我们这里可是高雅场所，是谈文论墨的文化沙龙，胸无点墨，恕不招待。

张生马上又问了一个问题：娘子郡望何处？你的丈夫在哪儿？

这问题就有些奇怪了。嫖客问妓女你丈夫在哪儿，几个意思？

我想这里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既然是文雅地嫖娼，就不能太粗鄙，就不能把对方视为妓女，而要视为良家妇女，这是对对方的尊重。

二是在那个时代，许多妓女本来也是世家女子，丈夫或者父亲犯了错，妻子和女儿就被充为官妓。或者有些王公贵族庶出的女儿，父亲死了，被赶出来，无依无靠，也就当了妓女，比如《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就是霍王之女。

所以，那个时代的妓女，真不能小看。历史记载中经常出现知书达理、才华满腹的妓女，这很正常。

崔十娘回答了一番自己的家族及出生：我是清河崔家的人，我的丈夫是弘农杨家的人，我的嫂子是太原王家的人。

囊括了初唐最高门第的前三甲，就问你服不服。当然这当不得真，自抬身价的一种手段而已。

紧接着，崔十娘问张生，你又是那家的？

既然对方的来头这么大，张生当然也不能示弱。编造个门第还不简单，哪个姓历史上没有出过几个牛人？

于是张生回答：我的祖上是汉代的张良，我的家族在汉代的时候出过七个宰相，博望侯张骞，巨鹿侯张产都是我的祖宗。

厉害吧。比什么清河崔氏、弘农杨氏有底蕴得多了。

这一回合的交手之后，崔十娘又抛出一个问题：你官居何职？

对于这个问题张生倒不怕，因为他是新科进士。在唐代，“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岁如果能考中进士，那都是年轻才俊。历史上的张鷟大概在20岁左右考中的进士，绝对是牛逼至极，这意味着，不仅有才学，有知名度，还要有大后台，缺一都不行。

张生马上回答：我前两年考中进士，现在是关内道县尉。

果然，崔十娘一听，马上严肃起来，邀请张生进屋。不仅要进屋，而且要“升堂”，也就是要在中堂隆重地接待。

中堂一般只用于招待贵客，寻常宾客在中堂旁边的房间或者卧室招待就可以。

张生这才有资格进门。

四

进门之后，下一个程序是喝花酒。

文人雅士嫖娼，喝花酒是必不可少的。直奔主题，那是粗鄙之人干的事。

但这个花酒可不好喝。在《游仙窟》中，喝花酒期间，张生基本上每物必有诗。上来一道好菜，需要赋诗；上了一盘时令水果，需要赋诗；进来一位十娘的姐妹，需要赋诗；劝酒，需要赋诗；调情，需要赋诗。可以说，每言必赋诗。古人云“一曲新词酒一杯”，诚不我欺也。

而且，既然是文雅地嫖娼，喝酒期间歌舞助兴当然是少不了的。自然，有人抚琴奏乐，需要用诗来表达自己的感想；有人跳舞，也需要用诗来表达自己的赞美。

总之，需要许多诗，虽然不需要太好，但至少要过得去。

诗句的内容，要有点黄，但不能太露骨。还要能贴切地表达自己对于音乐、舞蹈的理解。所以必须得略懂一点音乐、舞蹈。

至于诗的形式，长诗、短诗，五言、七言，律诗、古诗，要错落有致，搭配合理，不能只盯着一种。

这酒喝的，忒累。

然而，你以为只会写诗就可以了吗？当然不行。

除了写诗，张生还借机展示了一番自己的书法造诣。当然，他也可以不这样做，但如果不做，作为文人雅士的形象就不够完美。

这还不够。在喝酒的间隙，十娘又拿出了双陆棋，要与张生来几盘双陆棋。这个时候他能说自己不会吗？

下完了双陆棋，下一个节目是行酒令。

在古代，行酒令可是一门大学问。读过《红楼梦》，我们就知道，行酒令是一门多么考验人阅读量、记忆力的游戏。

在《游仙窟》中，张生、崔十娘众姐妹行酒令的方式是用《诗经》中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就要求不仅熟读、记诵《诗经》，要能理解诗句的意思，还要能立刻找到贴合当前情境的句子。

太强人所难了吧。但是，文雅地嫖娼，就是这么任性。

拼完了《诗经》，十娘又拿出了围棋。这个时候，不下两盘岂不扫兴？所以，张生还得略懂围棋。

这一顿花酒，足足吃了有好几个小时，赋诗、弹琴、舞蹈、双陆棋、书法、背《诗经》、围棋，各种节目纷至沓来。一招接不住都不是一次完美的文雅的嫖娼。

这是嫖娼吗，这是考试吧。

然后，就在你心力交瘁，应付完了上述每一个节目之后。等下，别急，还有节目呐。

大唐是个尚武的时代，那个时代才子的标准是要文武双全。

所以，文采展示完了，还得展示下武艺。

不过，既然要文雅，活动量太大的节目，比如打一套降龙十八掌，就不太合适，最重要的是，待会还要办正事，体力消耗不能太过。

最好是那种既能展示自己的武艺，又不太耗费体力，而且看上去很贵族、很高雅的运动。

这样的运动有吗？有的，比如射箭。

就在喝酒间隙，张生看到花园中有一只野鸡，便命人拿来弓箭，弯弓搭箭，野鸡应声倒地，引得周围一片叫好声。

这真是一波完美的装X。

五

日落西渊，月临东渚。时既曛黄，且还房室。

终于，终于，经过漫长的前奏之后，人民群众喜闻乐的环节要进入了。

张生兴冲冲地进卧室了。然而左等，崔十娘不来，右等，崔十娘不来。

这是为何？

其实这也是文雅地嫖娼的必备流程。

上面说过，文雅地嫖娼，嫖客就不能将妓女视为妓女，而要视为良家女子。而嫖娼，也要视为嫁娶。

既然是出嫁，入洞房的时候，新媳妇就要矜持，要适当地展现自己的羞涩，不能太主动。所以，崔十娘迟迟不来，那是新媳妇害羞呢。

需要张生招呼，人家才肯来。

千呼万唤始出来，再矜持，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这时，屋里就只剩下张生、崔十娘二人了。是否就可以直奔主题了？还是不行。新妇出嫁，就不能太粗鲁，要有必要的调情，要适时表达自己的怜惜，当然，还少不了赋诗。美人在侧，基本上每一个部位，手、足、颈……都需要赋诗一首或数首。

只有这样，张生才能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这个环节就不描述了。《游仙窟》中有一段话，读者可以体会一下：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迭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目，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臀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鼻里酸，心中结缭。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中间，数回相接。

看懂了吗？

六

完事了，下面怎么办？拍拍屁股走人，那是不合适的。

演戏要全套，要慎终如始。

那么，下面做什么？要哭。

遂则披衣对坐，泣泪相看。

巫山一梦，云雨乍逢。这个时候，两人都要表现出离别的痛苦，以反衬上述时光的美妙与幸福。要边哭变说些离别啊、想念啊之类的体己话。

两人哭，丫鬟们也凑热闹，一起哭，如生死离别一般。

少时，天晓已后，两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胜。侍婢数人，并皆嘘唏，不能仰视。

这个时候，作几首离别诗乃是最合适不过的。

张鷟就做了这样一首诗：“忽然闻道别，愁来不自禁。眼下千行泪，肠悬一寸心。两剑俄分匣，双凫忽异林。殷勤惜玉体，勿使外人侵。”

这首诗的意思是，我们要离别了，我很伤心啊。希望我走后，十娘你能珍惜自己的身体，不要让其他人染指。

呃，这个就不太厚道了，毕竟人家以后还是要做生意的。但这只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戏演得差不多了，哭完了，就要走人？

等等，还没付钱呢！

当然，作为文雅地嫖娼，给钱也不能给的太直接。不能直接给钱，要给值钱的文物。而且，名义上也是给对方的馈赠，一夜留情的纪念。

张生命人拿来了一个相思枕，赋诗一首，说明我为啥要送枕头。

既然是馈赠，就要有回礼。崔十娘回了一双自己穿过的鞋子。

张生再赠一面扬州青铜镜。崔十娘回了一把自己用过的扇子。

张生又向崔十娘的姐姐崔五娘赠了“益州新样锦”一匹。崔五娘回了一把金钗。

丫鬟们也不能少，于是拿了“滑州小绫子”一匹，分赠于丫鬟们，丫鬟们也都回了些身上的物件。

这才完事。

张生终于要离开了，要收官谢幕了。但只要帷幕还没有拉上，就不能卸妆。所以，他一步三回头，以示恋恋不舍之意。

而崔十娘诸人呢，则行至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

至此，唐代一个年轻人文雅地妓院漂流才算真正结束。

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