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未来到来，让过去过去，做到谈何容易

大年初三家里来了一堆亲戚，大家帮着操持中饭的时候发现我妈床底下的铁桶里还放着几个月前剩下的酥肉。那是我爸去世办葬礼时用的。那些酥肉还有很大的份量，干的干，发霉的发霉。亲戚们都劝我妈扔掉算了，反正也没法再吃了。但我妈不愿意，她死活都要留着那些坏掉的酥肉，至于她要留到什么地步，留着干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能扔。我弟弟喝多了点酒，在酒桌上跟阿姨舅舅们哭诉我妈的这些做法多么令他难受，不仅是指酥肉这件事，其他的物件她也是绝对不会扔掉的，不管那些物件多么无用。用品类还好说，最多占个地方，吃的东西就不是这样了：隔了几顿的饭菜，能马上吃掉的就马上吃掉，不能马上吃掉的就留着慢慢吃，她也不会强迫别人去吃，因为她知道不好吃，那就留着自己慢慢吃吧——这个行为在外人看来是很难忍受的，又不穷，干嘛这么为难自己？好像别人都在虐待你一样！

其实是她在虐待别人，并且拿这种虐待当作控制他人的一种法码——我甘愿处在一种很糟糕的境地，我这种境地都是你们（也许是指父母）造成的，我不会走出这种境地，如果我走出来了，还有什么能耐去指责你们当年对我的抛弃？

我妈七岁的时候被过继给一个亲戚，成年后才再次归家，她以为这是一种抛弃，并且对这种抛弃深存着一种无力感，即被送出去不是她情愿的，也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她还认为，既然被送出去的是她，那肯定是她不好在先，否则为什么不把别人送出去？

这对任何一个未成年人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对此我深表理解。

除了理解，我还能再做什么呢？

她把自己困于“不好”，“不好”的人是不被重视的，也只配得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比如那些坏掉的酥肉。她不知道好东西好吗？她知道，但却不能抛弃那些不好的，因为那些不好的东西是充斥她整个成长过程的内容，如果抛弃了，她岂不是变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失忆的人为什么那么痛苦？有谁可以坦然接受“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

精神分析讲，成长意味着背叛。背叛什么呢？与父母的心理粘连、原有的不合理信念，对及对某些不太合适的生活方式的过度执着。背叛是痛苦的，抱着原有的东西不撒手才会觉不到疼痛，但是觉不到疼痛绝不代表快乐。

有些人，一辈子都成长不起来。

在书上看到过另一个不能放手过去的案例：一个女人父亲重病，母亲是个事无巨细样样操心的人，哥哥有精神病，母亲大部分时间都与哥哥住在一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并且母亲从小就比较偏倚哥哥，因为哥哥很聪惠，母亲对他寄与厚望，相比之下这个女儿就受到了忽视。女儿长大后就担起了家族的重任，比母亲都操心哥哥的病情，也为父亲四处求医问药，更重要的是，她在自己的小家庭中如果过得快活一点，都觉得是对原生家庭的不忠，所以一直自愿待在那种熟悉的压抑的心情里。她一方面认为小时候的自己是需要被救赎的，把这点投射出去，她才觉得应该去救赎父母和哥哥；另一方面是想通过孜孜不倦的救赎过程获得父母对自己的认可——你瞧，我对你们是有价值的！

当我看到这里，我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各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哪怕同生在一个家庭，为什么就一定要抗起不属于自己的那份重任？就算抗起来了，又有什么必要？就算有必要，又有什么义务？就算有义务，他人配不配合、领不领情也还是个问题啊！

那些抗起家庭重任的人是否有一种强迫的性质？即，我不得已才会这样！“不得已”就是一种无法与过去彻底告别的表现，他只能待在一种别无选择的糟糕境况中，哪怕世事变迁，外在环境已然变化了那么多，但他害怕成长，他要抱守残缺，以此获得相应的对环境的熟悉感和安全感。

跟过去告别是一种能力，有些人之所以不能从过去很好地走出来，第一是因为他意识不到他仍然生活在过去的心理状态中，当下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生活。第二，就算他意识到了仍在用过去的信念支撑现在，但因为他的过去没有被很好地安放，所以他至今无法放手。

这让我想到有分离焦虑的人，他们害怕搬家，害怕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甚至害怕扔掉一个贴身已久的物件。正常情况下人们大概都不愿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这很好理解，但这个执念如果太深，就上升到焦虑的程度了。他们会一遍遍去重温分离的痛苦。但分离焦虑不是因分离本身而焦虑，而是因要和“痛苦”永别而焦虑。因为痛苦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体验过的痛苦太痛了，以致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因为他没有在痛的同时看到过另外一种不痛的可能。

虽说把包袱卸下来，才能轻装上阵往前走。可是，让未来到来，让过去过去，又谈何容易？除非我们能对自己狠一点。你不对你狠，生活就会对你狠。自己对自己狠，痛到极致会很爽；生活对自己狠，痛到极致却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