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子古村
这地方,自从出名后,我过来了。在街巷里,在土掌房的屋面上呆过一下午。黄爽爽的包谷吊在屋檐下,山岚撩动着我的额发,暖阳照在我身上,我看得并不多,想得却很多。既然想得多,这篇文章自然就会写得有些不同了。
五百年前,那个叫昂贵的土官,为什么要把他的衙署迁到这里来?原来在的地方,背靠青山,前临矣邦池水,入山可狩猎;驾一叶扁舟,撒网可捞鱼虾。炙烤出来的兽肉,蘸了盐酱,香喷喷的。鱼虾鲜美,香嫩得让人馋涎欲滴。能享用山的味道,还有海的味道,食物丰富,已经是福地了。
城子古村开发,文人笔下这样说,土官衙署的搬迁,是因为风水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昂贵真的认为这里是吉祥之地吗?历史已经远去,事实摆在那里,是非任人评说。反正那些当事的,风流云散后,留下的山树,还有古老驿道,都不会再说话了。
最终,亮煌煌的史书上有几行字,昂贵造反,被官军征剿弭平,多行不义则自毙。反倒是作为那段历史的活化石——杀人寨,一直保留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议,是风水保护人,还是神灵护佑人?若说是风水保护人,自古帝王的陵墓都建在龙脉上,可“城头变幻大王旗”,赵宋完了,蒙古高原的异族登上中原的政治舞台,一幕戏演罢,朱明王朝紧跟而上……其实啊,真正可以保护自己的,既不是风水,也不是神灵,是人自己修炼出来的德行。这不是我的发现,圣人孔子早就说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上天有好生之德,诗书继世,以德传承,不论谁,包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做到了,福虽未至,祸也远离。
在陡峭的山崖上修座城池,艰难可想而知。古时候的城,概念跟今天完全不同,城是军事要地。军事要地就要驻军、养马、设置要塞,还要有配套设施,譬如城壕就不能少,官员办公的房子就不能少。这个工程是浩大的,不是一年两年可以修成。昂贵只会来这里视察一番,至于营建,他是不会参与的。就像秦始皇修长城一样,他本人一块砖也拿不动,长城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史书上为了方便记载,万水归宗,把这个功劳记给了最高领导人。
营建城池的工匠来了,这是十足的政治任务,没有什么价钱可讲,你一定要完成,刀剑就悬挂在头上。怎么办?这才是个问题,真正的大问题。我们说人是万物之灵,那是因为他的办法从来就比困难多。鲧治水用堵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效果不好。大禹来治水,不用那个办法了,换一种,开挖河道,用疏通的办法来治。结果大获成功,把泛滥的洪水治好了,中华民族开始进入文明时代。
工匠站在城子古村的飞凤山前,想啊想,想了一个早晨,一个夜晚,又一个早晨又一个夜晚。办法有了,蓝图有了,在沙盘上堆砌,左看右看效果图。
利用山势,依山而建。把山凿成梯田那样,一台一台的,顺势而上,高耸入云,城池就修在这上面。更让人称奇的是,在这没有平坦的地方,利用土掌房的特性,造出一块平地来。你家的屋面,作为我家的院子,我家的屋面又作为另一家的院子。一个村子就像一家人,一个府城就像一家人,建筑的文化意义鲜明地突出出来,儒家的和文化鲜明地突出出来。五百年后的人,为什么要开发城子古村落,不开发其他,其根源还在于这个劳动智慧。
若论居住,木结构的四合院,最先的时候也是了不起的创造发明。只是遍地开花后,独特也就泯灭了,普普通通,从江南到平原、高原,随处可见,千楼一面。开发出来,谁来看?谁来采风?谁来旅游?而城子这个地方,躲在深闺,明朝去了,清朝去了,民国也去了,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个性色彩,于是,迎来了一个好时代。
百年前,彝家将张冲曾经在这里读过书,还有那将军府,还有那解放战争时期留下的盘北指挥部。我在想,这些人,这些遗存的作用是什么?他们和城子古村的关系?后人来看这些地方怀一种怎样的心理?所谓想,更多是我自己的心理活动,与别人没有太大关系。假设当年打天下的朱元璋路过这个村子,尿急了,停下来,把战马拴在老松树上,方便方便,到今天,对古村来说便是一笔历史文化遗产。你怀疑,那样的脏事?我告诉你,没什么的,如今不是什么都讲包装,讲打造,为了旅游业的发展,一群耍笔杆子的文人,改造这么一件小事,何难之有?
物以人名,人以物名,历史从来就是这样。张冲将军读过书的地方,还有泸西县城的孔庙,这里红墙黄瓦,殿堂巍峨,那才是真正的学府。可许多人不知道了,但却记住了城子古村那个小小的院落。人有选择性遗忘,也有选择性记忆。选择的标准是什么?是有用。城子古村一下涌来那么多中外游客,摄影的、作画的、文学创作的,一茬又一茬。颇富传奇色彩的抗日名将,他们是熟悉的。他念过书的地方很有用,游客来了,当然要去朝拜一下这个景点。我在故宫游览,从太和殿出来,朋友感慨说:“皇帝花流水一样的银子来修这房子,值得啊。他老人家走了,房子带不走,我们圈起来收门票,银子又像流水一样淌回来。”
王朝逃不脱兴亡两个字,城市也逃不脱兴亡两个字。昂贵不在了,连他办公的衙署也坍塌变为了废墟。但茶马古道从这里经过,南来北往的商旅,赶着马队,驮着货物来到这里,需要住宿,需要吃喝,需要休息,明天再从这里出发,渡过盘江,进入两广。所以啊,城子的布哨集市一直赶到民国初年,随着马帮的衰落,才彻底消失,这个古村走出了人们的视野。当它再次回来的时候,数百年烽烟已经过去。只是,城子古村是幸运的,她终于回来了,回来在我的眼前,引发了我这样多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