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派京剧虞姬角色服饰门外业余非严肃戏考
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又慢慢的放下原来的地方,仍旧唱。——鲁迅《社戏》.1922.10
听虞歌鲁迅写下跟阿发双喜到赵庄看戏的这个1922年,年初,2月,杨小楼、梅兰芳两位老板首演了一出京剧大戏。这出戏流传到现在,不仅在京剧舞台上有多种版本,还有同样经典的衍生电影版本,甚至本身还被拍成京剧电影,是《西厢记》《天女散花》《廉锦枫》等花衫代表剧目众经典中的经典,她就是《霸王别姬》,主要以明代沈采所编的《千金记》传奇为依据,又参考了《楚汉争》当中霸王打阵和虞姬舞剑等重点场子。
研究者曾将京剧的发展史以三个时代划分,“程长庚开创了听戏的时代,谭鑫培是听戏看戏的过渡时代,而梅兰芳则开创了看戏的时代。”虽然对艺术成就的认识欠完整,却也反映出了京剧的一种发展趋势:那就是艺术家的表演从重视唱功到唱做并重,而观众欣赏从用耳到用眼。看,看什么?
看造型。清乾隆十五年,四大徽班入京,将昆曲、秦腔与地方民间曲调交流融合,形成京剧。演戏离不开装扮,京剧服饰也在融合的基础上形成了为五箱一匣(盔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旗把箱、彩匣子),“蟒、靠、被、褶、衣”为五大衣类,上五色(红、绿、黄、白、黑)和下五色(紫、粉、蓝、湖、青)的用色法则。服装造型配合舞台环境、灯光等,营造出最能够烘托人物性格。我们看看《霸王别姬》中虞姬的服装搭配,在视觉美学元素中的和谐中,体验艺术的均衡。
《霸王别姬》四本逐渐变成两本,现在又一般只演“别姬”一场,甚至只演出戏核,即《南梆子》《二六》《舞剑》,戏越演越短。《霸王别姬》是梅老板的“私房本戏”,精美可知,演出本中曾有详细记录:古装头套,顶插如意冠(男旦扮应系后刘海,女旦扮后发长可以不用),黄被,金项圈,白色绣马面裙子,圆领半肥袖明黄色上身,下系裙子,外穿鱼鳞甲,系腰箍,缥带,上披珠串改良云肩,黄色绣花斗篷,彩鞋,彩袜,用双剑。
京剧行头有着极严格的规范,讲究“宁穿破,不穿错”,借鉴唐伯虎画作仙女嫦娥的造型,梳古装头,戴点翠头面。点翠头面用一种鸟的羽毛(呈兰色)制成,有软翠与硬翠之分,软翠颜色稍淡,工艺更加精细。此头面只限于极为华贵的夫人使用,如《二进宫》中的李艳妃、《杨门女将》中的柴郡主。但是李艳妃、柴郡主她们戴“凤冠”,只有虞姬能戴“如意冠”,它以帝王冕旒为原型,上有如意形状的“延”,前后有“旒”,四面珠串垂饰,饰有莲花、葵瓣等纹样,三层珠花分明。
虞姬的穿衣顺序是先穿“水衣”(内衣),围“护领”(脖子上白色的交领),穿独特黄色底、彩绣凤凰花卉的“古装衣”,上衣束在裙子里面,勾勒出优美的女性线条。外罩“鱼鳞甲”,虞姬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角色,在京剧行当中归于“花衫”,就是兼跨青衣、花旦、武旦等行,随军出征,身披铠甲。梅兰芳邀请戏装大师谢杏生先生,为虞姬设计了一件全新的铠甲,保留改良靠的云肩和下甲,取“虞”之谐音,用鱼鳞纹样,称“鱼鳞甲”。鱼鳞甲原本春秋战国即已出现,是军官才能用的高级甲胄,晚唐后取代明光铠,再次成为主战的整体化的金属身甲。下图较清楚地表现了颈上白色护领和古装衣,鱼鳞甲上的金属色铠甲铆钉,体现擅武。
虞姬服饰局部古装衣下面是“马面裙”,正面一片绣花长襟,称“马面”;两旁缀满细密的百褶。彩鞋尖缀一簇丝穗,行走时恰好露在裙角外面,有若隐若现之美。
鱼鳞甲外面还应该披斗篷,斗篷上用什么图案?中国传统图案讲究“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图案有写实性,也有象征性和装饰性,京剧中经常看见的仙鹤松或者青松是祝愿,岁寒三君子的图案,寓意文人墨客的高洁品质。梅派虞姬斗篷外绣锦鸡与玉兰等花卉,取“姬”之谐音;内绣鸳鸯游于芦苇之间,暗喻一双伴侣四面楚歌的情境;底色为鹅黄,边缘为武旦常用的月色和湖色,也饰有铆钉。
梅先生自己讲:服装设计不能拘泥陈腐,但是对旧的一套必须整清楚,汲取其中不同条件的搭配,他在1956年给自己的虞姬扮相做了一套鱼鳞甲,由于身体渐胖,两腋下用了淡紫色,不再采用系腰的装饰。同是紫色,在虞姬身上紫和金的关系是平金鱼鳞密集在前后胸,轮廓面积是上宽下狭,两腋下紫色部分面积是下宽上狭,沉暗不太触目。而紫披的肩袖前后身被规则的大八团,平均分布起来,所以把整个紫披夸张得格外宽大了。印证了达芬奇认为的美在于各部分的神奇搭配。
“梅舞”是京剧一大独创性创造,例如《嫦娥奔月》中的花镰舞,《千金一笑》的扑萤舞,《麻姑献寿》的杯盘舞。借鉴《秦琼卖马》的“耍锏”,采用了“大刀花”、“迎面花”、“回花”等程式,锣鼓中,以“顺风旗”姿态亮相。
但见左手反持剑,右手剑诀按在剑柄上,左脚上步,右手齐眉,向前探身,右脚向后抬,回过头去眼睛看抬起的右脚.放下来向左转身面朝里,走小"圆场"到"大边",右手一缓向右转身在台中心亮相。解君忧愁舞婆娑,"解君",右手一缓往右转身到"小边",抱剑一亮。"忧闷",把抱着的剑放下来变成反把,往左转身到"大边"台口蹲身一亮。"舞婆娑",站起来往后退,向右转身,面朝前台,双手捧剑,剑尖朝上左右三下,剑头朝下,把剑分开,双手各持一剑,向右转身到"小边",抡半个圆形。
右手剑诀,左手反持剑亮相且看舞台之上,双剑“迎面花”面朝“小边”抬右脚作“探海”式,接右转身反云手双剑撕开,由中速渐快的过程,结尾处,随着三记大锣定速,“拄剑”。后来在《西施》中,佾舞再对剑舞转化,将双剑化为翎、笛,将单人变作了双人,将武舞变作了文舞,艺术之生生不息。
配合虞姬的“舞剑”音乐,是自然天成的夜深沉。《夜》曲牌最早以昆腔《思凡》里“风吹荷叶煞”中的几句唱词作为头子,“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身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舞剑是虞姬无声的独白,蕴含了深深的爱和诀别在即的凄凉悲哀,面对霸王,她需强作欢笑以优美的舞姿宽慰对方,但背转过身时又流露出内心极大的不安,四面楚歌的绝境中,劝君王借酒消愁,一死免君忧。
观众在舞姿回旋的瞬息之间感受,含蓄的形式下,内心有无以复加的痛苦,产生深沉而富有力量的悲剧效果。 打破了青衣行当的模板,吸收了刀马旦的表演特征,创造了表现了“这一个”而不是“这一类”,梅兰芳大师这样的设计破除了行当的束缚,一个全新的人物一一虞姬,成为了中国戏曲长廊中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
一部霸王史,千秋英雄梦,演绎的演绎,叙述的叙述,汉史记载,楚汉争,郭沫若作楚霸王自杀,张爱玲作霸王别姬,李碧华也作霸王别姬,历史,家国,性格,爱情,友谊,戏里戏外,性别模式,政治家们鉴其成败,大丈夫得其慷慨,恋人们会其不渝,表演者慕其沉艳,千回百转,亦幻亦真,临花照水,言情寄意,是大中华文化心理之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