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黑水营（18）
黑水营（十八）：霍集斯家奴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
"救我！救我！”少主阿卜都里木攥着我的喉咙，面色凄惨，头发蓬乱。
我无法呼吸，腹中辣疼，脸部涨红，试图用力去掰少主的手腕，但根本使不上力。
这时，一只巨手将少主拖了出来，用力捏碎了。
我大力喘着粗气。
那巨人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闪着诡异的光。
“我救了你，以后做我的家奴吧。”
“不！”我从睡梦中惊醒，腹中隐隐作痛。
在艾尼瓦尔的帮助下，我经历了两天的催吐治疗，终于恢复了健康……尽管完整的两只手掌再也无法回来了。
我并不知道在我昏迷后，兆惠将军与大和卓的谈判详情。但和谈明显是破裂了。大和卓对外宣称，清军对我进行了非人的折磨，不仅喂食毒药，还生生折断我的手掌和指头。在我醒着的时候，壮丁们被络绎不绝地驱赶过来，参观我的伤口，以此强化他们的作战意志。这恐怕是我活在这营中的唯一价值了。
只有艾尼瓦尔相信我的话。他说，这是食用了变质食物的症状。他在叶尔羌城治疗过中原人，中原人并不是人们说的那么奸诈，他们也会生病，也会疼痛，也会善良，也会虔诚。
艾尼瓦尔是我在大和卓的南营中唯一认识的人。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叶尔羌城做一位名医师的年轻学徒。我曾因为少主阿卜都里木的头痛症，找他开过药方子，因而有了一面之缘。这次在南营再次遇见，实在意外。
听艾尼瓦尔讲，后来小和卓在城中强抓壮丁，强征民财，他带着妻子细软投奔噶什城的亲戚，却在路上遇见了大和卓的军队，被编入此营，充当医师。好在，这里的兵也大都是从噶什城强征来的百姓，甚至有不少民众由于坚壁清野，拖家带口投奔军营。这些人常常得到艾尼瓦尔的治疗，对艾尼瓦尔夫妇还都颇为敬重。
“如果不打仗，该有多好。”艾尼瓦尔叹道，深情地望着他美貌的妻子热比安古丽。
艾尼瓦尔想要守护妻子的心情，让我想起了热娜，我那可怜的妻子，我的另一半灵魂。她会怎么评价我的处境呢？她一定会坚毅地点点头，披上喀什缎织的宝蓝色披风，将心爱的英吉沙小刀挂在腰间，踩着桃红色小马靴跨上一匹好马，任长发弹奏着风的波浪，勇敢地冲向未知的远方。她可真俊朗，像个活力十足的小伙，又像一朵不屈的月季。
黄胄绘制的维族女驯马师
“她可真美”。我不禁说道。一股热流在心中缓缓升起，遍及全身，又蓦地变酸，撕扯着心房，带走浑身的所有力量。
“美得很。尤其是她的身体，要多热乎有多热乎。”艾尼瓦尔喜滋滋地在药臼里捣着什么，注意力却全在热比安古丽的身上。
我羡慕他，在这兵荒马乱中，在这乱营中，还能有着这样难得的夫妻团圆。
“你在大和卓的营中可真不错。大和卓比霍集占可心善多了。”我被这份屈辱煎熬着，恨不得将霍集占生吞活剥。
艾尼瓦尔将药倒进一小块发黄的纱布中，轻轻团起来，绿色的汁液很快浸透整团纱布。
“都不是什么好人。”艾尼瓦尔做了这样的结论。他转过身来，把那团药在我左臂空荡荡的腕部大力擦拭。
纱布团摩擦着我腕部的肉丝，将已经愈合的部分又无情地锉开。
“疼疼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我失声叫道。
艾尼瓦尔忙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坐姿，改用一种轻轻的手法擦拭着我的伤口。
我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疼痛感，它提醒我，我已然是一个废人。除了供人瞻仰之外，我唯一存活的意义就是为霍集斯家族贡献最后一份力。我会为清军报信，帮助清军早日拿下叶尔羌城，这样，少主就能得救。我多少次逃避战争，如今却深深卷入其中，再也无法挣脱。
“你觉得，回部理应归顺清朝吗？”艾尼瓦尔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
我突然警觉起来，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
艾尼瓦尔把手中的纱布团挤出更多的汁液，低着头，继续擦拭。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觉得呢？”我谨慎地说道。
“我也没有想过。但是西域自古以来就归天朝管辖。现下，我们的信仰并不相同。”艾尼瓦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是以前的西域也遍及佛教徒呀。听说，黑水河边的一个佛教徒聚落直到数年前才匆匆迁走。”
艾尼瓦尔将最后一点药汁挤在我的腕部，继续侃侃而谈：“中土与西域密不可分。中土的物产丰富，而西域的信仰超前。当初，西域的佛教传入中土，启迪民智。相信不久后，我们至尊至严的真主也会将他的光芒撒进中原。所以，信仰根本不能作为区分此疆彼界的根据呀。”
没想到，艾尼瓦尔竟有如此的眼界。
“我痛恨的只有战争。”艾尼瓦尔将药渣猛地抖落在一旁。“我痛恨因为区分畛域而引发战争。我会为了保护妻子，杀掉清人，清人为了活命，也会杀掉我。但这是我们的本意吗？天下人为何不能成为一家呢？”
我明白，这营中的所有人，南疆的所有回部民，黑水河边的清人，那些无冤无仇的陌生人，谁会愿意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呢？战争毁坏了所有人的生活，也终将泯灭他们所有的人性。
艾尼瓦尔叹了口气，拿来一个缝制精细的黑布罩，恰好套进我的腕部，并用粗布条紧紧系好。
“这是昨晚我托热比安古丽给你缝制的。你看，她缝得多好。”艾尼瓦尔站起身，欣赏着他的杰作。
“谢谢嫂嫂。”我忍住热泪，冲热比安古丽热切地谢道。她回过头来，莞尔一笑。
不，战争可以泯灭所有人性，却无法泯灭所有人的人性。像我这样一个废人，也会有朋友惦记着，也可以在战争中享受这样片刻的温暖。
我一定会结束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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