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与爱情——读《雪国》

《雪国》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篇幅不长，故事简单，讲的是男主人公岛村两年里三次来到雪国，与那里的少女驹子与叶子相识，并产生了感情的纠葛。原本这是一个常见的爱情故事的框架，但川端独特的写作风格以及对这几个人物的塑造让这部小说复杂起来，也因为加入了“虚无”而让小说对爱情的思考更加深刻。

男主人公岛村是个虚无主义者，他生活在东京闹市区，坐食祖产的他没有正经职业，终日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虽有妻儿却无牵绊。也许是这样的环境让他成为一个虚无的人，他迷恋非现实的美，写一些关于西方舞蹈的文章，却并不接触真实的西方舞蹈，而只是欣赏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他对周围的世界太麻木了，他来到雪国登山，就是为了追求对自然和自己的感觉，他也来找艺妓，只为得到一种愉悦和慰藉。

只迷恋似有似无的虚幻美，而对现实世界冷眼旁观，这样的人注定无法和身边的人建立真挚的感情。

女主人公驹子却与岛村截然不同，驹子以前在东京酒馆当女侍，后来又成了艺妓。即使命运凄苦，驹子却无比认真努力地生活:她一直保持着写日记和读书笔记的习惯，打扫十分细致，连要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她自学三弦琴并且达到了熟练……成为艺妓之后，她也同样爱惜自己、不失尊严，驹子给岛村的第一印象就是“洁净得出奇”。她说，只要环境许可，自己还是想活得干净些。但就算没有这样的环境，她也一样积极生活。

一个热爱生活、认真生活的人却爱上了一个视生活的一切为虚无的人。第一次见面驹子就爱上了岛村，即使她明白与旅客的爱情没有未来，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爱意，以后岛村每次来雪国，驹子都要常常到他的旅馆去，小说的主体部分就是二人相处的情景。在这些情景中，几乎是驹子在热情地向岛村诉说各种事情，岛村却无法对驹子推心置腹，他从不提起自己，二人的关系显然是不对等的。

岛村说驹子是个好姑娘，却说不出来怎么好，在他看来，驹子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只是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在吸引着他。他可怜她也可怜自己，但他对驹子的感情仅限于此，他知道自己不能为她做什么，也无法爱她，更没有要改变自己的想法。驹子的爱越来越深，她也同样渴求岛村的爱，可是得不到回应的爱情终究是徒劳的。

其实岛村一开始就不想和驹子过多纠缠，他不自觉地把她当做虚幻的西方舞蹈。但驹子终究与他纠缠越来越深，岛村却仍然无法面对现实的感情，这时，叶子就吸引了岛村的注意。

驹子是小说里绝对的女主角，而叶子虽然出场不多，却以她的虚幻之美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也给小说带来一种神秘感。小说开头是岛村第二次来雪国，他在火车上看到了美貌的叶子，透过窗玻璃，他一直看着叶子的脸，岛村迷恋的正是镜中美女那种亦真亦幻的美。而叶子也正如虚幻缥缈的精灵一般，她的声音优美而哀戚，总是一副过分认真的模样，远离人间烟火。

尽管叶子也和驹子一样有着热烈的爱，她对唯一的亲人弟弟十分关心，照顾小孩子时话语亲切得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她对于行男更是极为体贴照顾，甚至在他死后每天都去上坟。但叶子仍然与驹子不同，她缺乏生活的实感，更像是理想化的存在，而且她的生活处于岛村的视野之外，对岛村来说叶子几乎是一个谜，但这却是他被吸引的原因。

面对身边人的好无动于衷，而一心追求虚无缥缈的事物，这也是普遍的人性弱点。

第三次来雪国岛村停留了很久，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他觉得这次回去暂时将不可能再来，驹子再到他那去时，他却不禁想到自己该离开了。二人分别之时，一场火灾突如其来，叶子坠楼而死。当晚晶莹纯净的白雪、熊熊燃烧的火焰、澄澈明亮的银河，让叶子的死如神圣的仪式，她以水平姿势落下，“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死对于叶子却如生一般，这样的美或许本来就不属于人间。

在岛村和驹子离别之际，叶子的死意味着什么？这是个众说纷纭的问题，也许，对岛村来说，他对虚无的迷恋在火光中被烧尽了，最后“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他的心灵得到了洗礼。而驹子与叶子的关系扑朔迷离，每次岛村提到叶子，驹子都会回避或者容易生气，她说她觉得叶子将来可能会成为她沉重的包袱。驹子在意识到岛村要离开时，告诉岛村他走后自己便要正经过日子了，这时叶子的死是不是意味着驹子的包袱都已消失，她的生活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当然，这是个开放的结尾，留待读者自己去想像。

米兰·昆德拉在他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驹子承受着生命之重，但她却无比真切地活着，无比热情地爱着。岛村把一切看做虚无，他的生命只能是轻飘飘的，丧失了所有活力。爱情或者婚姻也是生命之重，因为它意味着一种责任，它也从不虚无，只是有人自己拥抱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