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口渴了,就想喝水。路边杂货店里,一瓶五百五十毫升的水,售价两元。我每天要喝掉至少三瓶;如果在家自己用水壶烧水喝,一点五升一壶,我每天要喝掉一壶半,不论春夏与秋冬,这是我坐在家里一年半的喝水经验,每天都得烧两壶水呢。
想起来,早先这水和空气一样,是不需要钱的。买瓶装水很贵,自己烧水则便宜许多,只是废点自来水罢了,虽然便宜,却还是花了钱。
据说现在还有卖空气的,似乎售价也不便宜,多少钱一瓶,说是从什么深山老林或者竹海山林间罐装来的空气——这是我在某些报道中看到过的,只是不知道,那商家的空气是否卖得俏。
说回水吧。水是生命之源,这是我念中学时学到的知识。水是怎么成为生命之源的,我不清楚,课文里说,这个星球最初的生命形态,就孕育在水里。很显然,我的生命早就没孕育在水里了,而是孕育在我妈的肚子里,但我依然离不开水——不对,似乎一切生命都离不开水:你看逐水草而居的牛、羊、马、鹿,还有牧民,从这点看,水依旧是生命之源。
我出生在一个不缺水的南方小山村,水给我的记忆,就如同张眼就能看到的青山一样普通。
水多数时候,都是静默与温柔的,为此人们还创造了一个词,叫温柔似水。我能记起的水的样子,多数时候也是静默与温柔的。
村前有一条沿山脚缓缓流淌的溪水,它承载了我至少半数的少时欢乐时光:筑坝摸鱼、水潭戏水、溪边垂钓、捞虾钓鳝……我的童年,有许多欢乐都留在了村前这条溪沟里;水,这时候是静默的,温柔的。
现在想起来,有时候,我记得的水也会愤怒和咆哮,比如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的洪水。这时候,水一改它静默与温柔的形象,而是变得浑黄而勇猛,一波一波地卷上河滩,继续汹涌进我们的稻田、菜地,某些年份,它甚至还会冲进我们的屋子——我家的屋子,就是在某年大洪水的汹涌澎湃中被淹没,继而坍塌。这时候,水已成了猛兽,好笑的是,人们也创造了一个词来形容它,叫洪水猛兽。
又想起来,静默而温柔的水,有时候也能给人带来伤害。小时候,我得过一种病,叫急性肾炎。我不知道每天傍晚去井边洗冷水澡是不是引起发病的原因,只记得,得病以后,医生和妈妈都不再让我去井边洗冷水澡了,而妈妈更是跟我说,你就是每天洗冰冷的井水澡害的病。后来我查询,这应该与洗冷水澡没有直接的关系,要说影响,顶多是身体受不了极冷的水的刺激,身体抵抗力下降了,不小心染到病毒,便得病了。
那时候,我每天傍晚就会拎着一只脸盆,带上一条毛巾,步行穿过半个村子,到村后山脚下的井边洗澡。通常是这样的:来到井边,脱了衣裳,搬起脸盆,把清洌洌、冰冰凉的井水装进脸盆,移两步走到井外沿,直接用盆从头顶往身子上浇,如此反复许多次,直到自己感觉没兴趣了,才停下浇头的动作,用毛巾擦干身子,把脏衣服装进脸盆,捧着脸盆回家,再穿上干净的衣裳——反复多次冲淋冰凉的井水,估计就是令我身体变差的原因。
村前山脚下蜿蜒而过的溪水,从村头的农田边流过,最终注入村外的那条大河。
除开涨洪水的季节,那河水永远都是碧绿碧绿的。这条河,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暑假与朋友们最好的去处。通常都是傍晚时分,我们就呼朋唤友结伴而往。
河水在我们眼前漾着微波,抬眼看过去,整个河面像一大块粼粼的鱼皮,泛着无数手掌大小的水波,一排一排自由地涌动着。河岸两侧的青山,映在这片片碧波里,便也跟着一晃一晃地闪动着,看得人心情愈发愉悦。青山、碧水、微波、小舟,还有偶尔从水面探出脑袋的水鸭、从河心穿过的货船,都让这山、这水显得静默柔和与美好。
脱了衣裳,甩掉鞋子,用脚丫触碰这清澈的河水。弯腰伸手捧一掌心的河水,轻拍胸口,再扭扭手脚,拉拉腰身,预热动作做完,我们像一条条钻出水面的游鱼,这回又钻进了自由自在的水里。是的,我们像鱼,在这河里,我们如鱼得水。
说起家乡的水,还有一处不得不说,深山里的溪谷和流水。
在镇子上念中学时,认识的同学和朋友来自十里八村,于是我开始走出自己的小山村,见到了更多不一样的村庄。比如那个叫“东坪”的村子,坐落在幕阜山脚下,与湖北接壤,更是藏在深深的崇山中。因为有几位好友都来自这个村庄,于是便得了许多机会进山。
山里面最不缺的便是山;倘若只有山,那便显得太过刚硬与粗犷,肯定不会留给我太多独特记忆;对了,崇山中恰恰还有一泓清流啊,深得我心的,便是这水。当群山有了流水,这个地方便充满了柔和与静美。人们也创了一个词形容这样的仙境,叫山重水复。
这里的水是怎样的呢?深山脚下,流水人家,最宽不过十来米的溪谷,像一条玉带,从不见头的深山里延展出来,日日夜夜淙淙地流着。溪谷里到处是嶙峋的怪石,但无一例外,它们通通泛着浅黄或是米白色,棱角早被这不知流了多少年月的清水磨平了。
就喜欢这样的石头、这样的流水。石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或立或卧,通通像生了脚的卫士,它们坚强而固执地扎根在这清水里,时刻接受这流水的冲刷与抚摸——我去过许多次溪谷,看着清澈无暇的清水里的这些石头们,我甚至有那么一阵子,对这些石子们心生妒忌,妒忌它们能长伴这清流,妒忌它们日夜被这群山守护,妒忌它们,默默不语中过着恬静美好的每一个白天与黑夜——妒忌它们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双手、双脚、整个身子,都稍稍埋进这清水中,用心感受着这水的干净、透彻、凉爽,还有温柔。
东坪村像仙境。这是我如今时常回想起来,它留给我的一个印象。为什么像仙境?因为那山,因为那水,因为那独特的自然环境。
说回喝水这个事。起初,我根本不是个注重喝水的人,一定要等到口干舌燥了,才会去找水喝。一天至少喝一壶半水的习惯形成,其实与自身的毛病有关。
2013年春天,我第三次进了市专科医院,复查复疗肾结石——这病似乎有些顽固,那几年,我几乎每两年就得进一次医院,躺上那张令人恐惧的体外激光碎石床。每次离开医院前,医生都告诫我说:这病别无它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喝水。
经历过数次在床上疼痛翻滚的长夜之后,我终于记起了医生告诫我的话:多喝水。
从此,我强制自己不渴也要常喝水,白开水就好,渐渐地,这恼人的肾结石居然多年不再来找我麻烦了。看来,水确实是个好东西。
瓶装水一直都有些小贵,但幸好,生活中的自来水始终算得上廉价,每天烧两壶,废不了几个钱。
其实我怀念的,是家乡那条河里的碧波,还有东坪村那条玉带似的溪水。将来,我要回去寻找它们,并长伴在它们身边,就如我曾妒忌过的那些溪谷里的石头。我这么幻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