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老歌
不经意间点开了一首老歌,“啦呀啦呀啦呀啦呀啦~~~”,低沉浑厚的嗓音如开闸的洪流奔泻,简单重复的唱词铿锵有力、直击心灵。是《杜丘之歌》,一首有着魔力的老歌,无需费力就能轻松吟唱的八十年代影视金曲。远去的时光并没有让这老歌的魅力消失,辨识度极高的旋律打开了幼时记忆,《追捕》里的故事情节、童年的影院片段都纷至沓来。
《追捕》是八十年代著名的日本进口电影,讲述检察官杜丘遭人陷害,一路逃亡躲避追捕,历尽曲折与艰险执著追查真相,最后终于惩罚真凶、洗刷自身冤屈的故事。那个年代的中国,物资匮乏、大众娱乐方式有限,上映的电影多是革命故事片或者战争片,观众习惯了模式化的剧情与脸谱化的人物。而《追捕》里展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异国警匪片模式,故事离奇、情节跌宕起伏:体面的检察官会因陷害成为逃犯,坏人为了私利会设计重重阴谋操纵真相,纯真的少女会因为爱情不顾一切地帮助通缉犯,放肆的奔马会成群出现在繁华的都市拯救主角......凡此种种,都是奇闻轶事,完全超出了那时人们程式化的认知与生活经验,不啻是一次巨大的观念冲击。
《追捕》刻画了那个年代最鲜活的银幕形像,至今是一代人心中无法逾越的经典。冷面小生高仓健外形硬朗、眼神坚毅,总是不苟言笑,巨大压力下镇定自若,行动起来迅疾如风,一次次决绝地踏上未知的险途。那孤胆英雄的强大气场始终控制着全场。而女主角真由美则长发飘飘,青春时尚,对心上人感情炽烈。带着男主角纵马驰骋突破困境的形象最为出彩,显得英姿飒爽、光华四射。即使是配角也很有看点,不修边幅的警长冷酷而干练,傲慢不羁、咄咄逼人,偶尔又会展现那么一丝人情味。
我的童年岁月在群山连绵的一个湘西小镇里度过。白天小贩和农人们在这里赶集、交易,交换着蔬食、土特产与寻常生活物资,夜晚则只有电影院可供大家放松娱乐。偶尔能见到耍杂技、唱阳戏、表演魔术或气功的流动剧团演出,更常见的则是集市上跑单帮、敲渔鼓筒的江湖艺人。小时候喜欢听的都是革命故事和西游记之类的神话故事,所见所闻不过是山区小镇里的喜怒哀乐与寻常生活。偶尔听大人们谈论报纸上的新闻与外部世界,都觉得十分新奇与遥远,《追捕》里的画面仿佛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没有见过的高楼大厦,无法想象异国衣食富足的生活;镇上只有邮电所有电话,人们通信联络从不靠它;骡马是骡子客们谋生、干重活的牲畜,从未有人衣着光鲜地骑着它们欢腾驰骋;出格的衣装会引起人们的议论,大多是事关品行的负面评价;身手不凡的逃犯是全国闻名的“二王”,他们可是罪行累累的坏蛋;最英武的身边事是土家人在深山老林里“赶仗”,他们对火铳的使用肯定比杜丘慎重,因为与熊相似的危险是野猪一击不能毙命后会受伤发狂;私人飞机更不可思议,那么尖端的东西只在想象作文和科幻作品里存在吧。
同是喜欢,小孩子的印象当然与大人有巨大差别,关注重点完全不同。小孩子们都是新奇的感官印象和曲折情节,而当时的大人们更喜欢《追捕》里的人物,喜欢得不得了,议论纷纷,还竞相模仿电影台词编排段子,哼上一段“啦呀啦”的《杜丘之歌》。更大胆的男青年会学男主角戴墨镜、穿皮衣扮酷,女性会学女主角留披肩长发、穿时髦衣服。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女性喜欢高仓健,是喜欢他那种沉默寡言的硬派风格与不怒自威的男子汉气概;男性喜欢真由美,则喜欢她的美丽活泼,喜欢她那眼花缭乱的时尚着装,更喜欢她那罕有的勇敢与英武气质。那个封闭社会的年代刚刚开放,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令人惊奇,带来了丰富的物质产品与强烈的观念冲击,让习惯了清贫简朴生活的人们忽然间重新审视自己和周围,燃起了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跟着时代的脚步开始尝试改变个人和社会。
时间一晃快四十年。社会发生了巨变,物质精神生活的丰富与变迁是八十年代无法想象的:高楼大厦、时尚衣装、匆忙白领是都市里的寻常风景。人们用电脑办公、凭手机联络、坐高铁出行、满世界旅游,生活远比《追捕》里的世界多姿多彩。当年的西洋镜已是寻常事物,甚至成了古董。摩天大楼、俊男美女、扣人心弦的情节与快速的时空转换都是寻常的电影场景与表现手法,《追捕》让今天的年轻人观映肯定无法引起轰动与着迷,艺术本身不是它最大的价值。它最大的价值是唤醒了那个时代人们探索外部世界的好奇心,尝试改变自我、追求美好生活,作为时代标志因此成了一代人心中的经典,无法逾越。
人到中年,《杜丘之歌》偶然的回响于我更象是沧桑的时代印记。我会回忆起童年那尘封在灰暗里的小镇,人们简朴却温暖的寻常生活,以及如今无法追寻的旧时烟火。而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孩,坐在电影院里边看《追捕》边拼命想象:海天之间孤身犯险是怎样惊心动魄?重围之下策马奔腾是如何快意人生?这歌声从时间里毫无防备地冲出来,似乎陡增苍凉、道尽沧桑,却仍蕴含着千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