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一. 五年级
我知道自己与其他女生不同,大概是五年级的事。
那会儿读的是所重点小学,以规矩严明教学严谨闻名全市。我在全年级重中之重的实验班,同班同学说非富即贵吧有些夸张,只能说像我家这样纯靠交赞助费入学的一般工人家庭的学生,一只手就可以数得出来。
我妈管我管得很拼命,各种报班补课,每逢周末扯着辆破电动车辗转奔波马不停蹄。我也不是不努力啊,怎奈身在全年级最好的实验班,竞争氛围太浓,同学都太强大。我该干啥也干啥,学习吧就是班里中等,间或还是中下段。我妈也愁,我班主任也时常絮叨,不过我觉得,也可以了,要啥自行车啊,本也不是学霸那块料。
英语路老师说:“蔺杭能做到八分的事儿基本止于六分,那两分不挤是出不来的。比学习好玩的事太多了,双子座吧?”
“老师您咋知道我双子座?”
路老师冲我眨眨眼,“因为本双子我就那样。”
我路老师是个妙人儿。我上学上到如今十来年,路老师在我所有的老师当中堪称白月光。
路老师的特别,其一在于小学六年她教了我五年。其二是,历任老师里她未必是最年轻漂亮的,但却是最吸引我们去亲近的。课上课下,急也急,骂也骂,可还是会和我们一起追星扒男团舞。教师节送礼物,别的老师送杯子送化妆品送红笔芯,送我们路老师,大家分头去搜集她偶像的写真集韩流杂志。月考考得好,她还奖励给我们传看一天。
我们班主任特别欣慰于我们没事就主动写小练笔,其实她哪儿知道我们是凑一块儿写路老师同人文。
当然成稿已经被路老师表面奶凶实则美滋滋地没收了。
这样的老师,肯定特别有人气。一般女生一下课就叽叽喳喳围在路老师身边,我比较喜欢路老师每次单独叫我面批复判,个别说几句。并不会多说什么,无非讲讲题,鼓励鼓励,说些车轱辘话。偶尔她会抬起眼来笑盈盈地看看我,那就是我非常享受的时刻了。
感觉自己独占了老师那两三分钟,相当受用。
那会儿路老师对我说过最正式的话是,“别让你妈太累了,你妈不容易”。
一个小学生,对“不容易”能理解到哪儿去呢,最多我用点功就是了。
五年级时,因为一直练跆拳道,同龄女生要么干瘦要么开始猛壮痴肥,我已经高且紧致结实。在楼道里走着,架势都像支棱着翅膀的猫头鹰。放学我妈来接,我宁愿自己跑一路,让我老妈骑车在旁边慢慢悠悠跟着,也不想还坐在后衣架上。
班主任换了个三四十岁的语文老师,长卷发大眼睛,厉害得不得了,看我一身毛病,“蔺杭,你能不能有点坐相?把腿收一收。”“你这头发才刚留长一点怎么又剪那么短?放人堆里都看不出男生女生。”“小姑娘家家的你下手能不能别那么重?”好几个男生都被我打哭过,这个确实是我的错。
那又怎么样,我们年级女生都很喜欢我。混在男生堆里打篮球,下了场经常收到我姐妹儿代小女孩递来的小纸条,“学长我想认识你”。——这是什么日本漫画情节。
每次都被我姐妹儿嘲笑,“蔺杭,不然你试试穿条裙子吧。”
想什么呢。
各种被她们摸,“你怎么没有胸呢?”“你是发育不良吧?你看看我,我妈说得给我买大人穿的胸罩了。”
我也不知道啊。但我每次听着都觉得略恶心。她们经常互摸大小,也让我摸,我天,我下不去手。
夏天时我喜欢穿贴身背心白色衬衣,不系扣子,凉快且帅气。——确实没有胸,不好意思。
好多女生五年级时已经来例假了,我在洗手间里看她们各种折腾,讨论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和护垫,心情很复杂。特别是在她们聊得正欢时,抬头看见一个我,居然能有人马上噤声溜走,我也是被动地有那么一些尴尬。
二. 毕了一个业
只是成绩一直下降。
隔几天就被请家长。两科轮流请——路老师大多是蹭着语文数学老师和我妈说两句,不疼不痒,也不急不躁。
她主要是和我们自己谈。
“你妈挺着急的。”
我点头。我知道。
“能再上点心吗?”
我还是点头。
“成绩是一点点进步的,不要求你一下子提高多少,但是好歹得动动啊。稍微往前动一点,也算给我面子,行?”
“行。”
“……你能不能看着我说话啊大哥?”
“噢。”
彼时还小。成绩不好,对父母的歉疚还未多鲜明,但隐隐会有点对不起路老师的心情。她这样信任我。
有同学在作业本里给她附小纸条,和她说家里的狗狗病了很难过;还有人每次考完月考,都自动写个小日记给她;兄弟班一个哥们儿,家里突遭变故,大半夜发QQ跟她倾诉——每个人都能得到她的回复。
有时我也想和她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呢,本来我也不是话多的人。况且,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需要倾诉的、难以负荷的任何,需要去打扰她。
搜肠刮肚。我总不能跟她说,路老师,我觉得你身材特别好,和咱班同学一点都不一样,每次你叫我单独谈话,我都不敢正视你。为什么呢,因为你衣领边露出来的那一点儿内衣的花边儿,那个蕾丝的颤动特别鲜活,微微的几毫米就像昆虫的触角,抖落一点点的粉磷;那一层波浪形的镂空的纹理,掩映着蜂蜜色的光影,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我瞥一眼,停留住,就想追根究底。
下了体育课,我姐妹儿拉我去厕所帮她换衣服。我盯着她那撑得满满当当的白色棉布少女小内衣,怎的就只觉得肥腻呢?
“你看啥?”我姐妹儿捂住胸口,“终于觉得我性感了吗?”
我无语,“你看你胖得肉都勒出来了。”
到六年级,我妈基本已经不管我了。
是管不了了。我真的认了真,也就是在班里排个二十多名,相当稳定。后半学期四五月份时,老师们都在跟纯学霸和纯学渣们玩命。我这种不上不下的,非常幸运地属于外来压力骤降的人群,每天按着自己的节奏不上不下日以继夜的晃荡。
我姐妹儿们经常在厕所交流的信息渐渐变成了家长给自己联系了哪个学校,去年的毕业政策是啥样,以现在的分儿能排在哪个区间。我家没人能给我操心这些,我爸长年在外,我妈柔柔弱弱一位普通职工,没什么人脉和多余资金能给我铺路搭桥。我每每旁听,觉得自己和她们恍似不在一个世界。
说是没有紧张感,但打起球来也没那么尽兴忘我。
兄弟班那位家庭变故的男同学在另外一个极端。他相当紧张,压力很大,盖因全家希望都寄托于他一人身上,怎奈他又没什么天分,拼了命也还考得不如我。他很依赖路老师,我经常见他课间时去找路老师说话——他全家都和路老师哭过。
很久都没单独靠近路老师的身边了。
毕业考试没想到我发挥超常,比平时多考了十分不止,居然一举考进了一所区重点中学。这学校名声在外,纪律严明令大家闻风丧胆,同样考取了的同学都互相叹气这是才出虎穴又进狼坑。
暑假时大家搞了个谢师局,其实就是约了班主任和路老师去唱唱歌。上学时就很闹腾的各位同学,一离开学校玩得更疯更野。姐妹们唱歌,男孩们玩游戏,老师们看着我们,居然也还就像元旦联欢庆祝儿童节那会儿差不多。
我和几个安静点的同学和老师一起坐在一边。我不唱歌,也没啥话可说,但我喜欢站在热闹之外去享受那热闹。路老师一贯都爱和我们一起玩,不过也从没这样一起唱唱跳跳过。她穿了条很短的连衣裙,薄薄的裸色雪纺,散着头发,戴长长的一条耳线,唱歌时随着头发闪烁跃动,乱花渐欲迷人眼。
从没见她在学校那样打扮过。美得我想跪下叫女神。
但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再不是我的老师了。过了这一场,她还留在那儿,我们要离开了。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令我直到散场都很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