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
“你这里有创可贴吗?”
“有的,你受伤了?”
“手指割破了,出血了。”
“你等我一下。”
她从墙角的桌子上拿来了应急药箱,打开了箱子,消毒棉,纱布,创可贴,绷带之类的包扎医疗用具整齐排列在箱子顶端;双氧水,酒精,碘酊等外用伤口清洗药品的瓶子上贴着完好的标签。她摊开我的手掌,示意我把出血的手指给她看:“这伤口裂开得不浅。”我抽出纸巾止血,她让我不要乱动。她先拿医用棉签蘸取酒精在伤口周围涂抹消毒,酒精触摸肌肤的那一刻,冰凉冰凉的,她低下头,柔顺的头发耷拉在我手臂上,酒精很快散发了,她又另外取了棉签,把药水轻轻擦在伤口处,在我的手指上贴了OK绷。
我的鼻子酸酸的,许久不见,她还是印象里的好友,阿舟。
我从旁人打听到了阿舟的近况,知道她在郊外开了自己的小店,平时就忙活小生意。我踌躇着要不要来见她,因为此前有人告诉我记忆里的人就不要见了吧,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照着地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店门口。我看一眼就走,我在门口朝橱窗里看,店里没有人。外出回来的阿舟从后门出来,一眼就认出我了。我收回扶在门边的手,手指划到旁边伸出来的铁丝。我把张牙舞爪的铁条绕回去,以防有人再次受伤。按压出血,手指疼痛,这才意识到划出了伤口。
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阿舟。阿舟会随身携带创可贴,寒冷的冬天,皮肤干燥,不经意间就会在书本翻页的时候划破手指。阿舟叮嘱我,创可贴不能严严实实贴着伤口,应该留下合适的缝隙透气。
阿舟会在我被老师提问、窘迫不知答案的一刻,小声地告诉我答案。阿舟会在清晨给我带来自制的紫菜包饭,只因我常常来不及吃早餐。阿舟会花几分钟把我凌乱的马尾重新扎好,她会编织各式各样的发型。
阿舟是转学生,当时我的旁边有空位,阿舟顺理成章坐到了我身边。
我从来不主动跟人讲话。有一天午休醒来,桌子上多了一张纸,那是阿舟随手描的关于我的简笔画,后面有一行字:我的好朋友。阿舟把那张画送给我,让我好好保存,以后会画一张更逼真的。
有一叶小舟缓缓朝我的方向驶来,主人邀请我参与到她的人生航海成长历程中。我和阿舟搭乘同一条船,不停地划桨。
阿舟和我的成绩不相上下。阿舟的数学很好,她会教给我几何题的简便辅助线解法。我说数学提分很难的,经历一个高峰就会到达平台期,无论怎么努力都上不去,我保持原状就好。阿舟果断反驳我的看法,我不过是选择了逃避,没有到达不了的彼岸,不要轻易否定自己。
阿舟的人缘比我好,班里许多男同学,课下总喜欢和阿舟聊天。我在一旁偶尔听到阿舟和他们的玩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又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阿舟问我周末除了做作业,还干什么。我说看电视。
那看什么节目啊?几乎所有女同学最近都在追浪漫偶像剧,我弱弱地回答,是TVB的电视剧。
真的吗,我也是。于是,我和阿舟两个人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警匪片里斗智斗勇的情节,希望下一集赶快播映。
我一直以为阿舟是无忧无虑的,像一叶轻快的小舟,欢乐地在生活的海洋里徜徉。
那一天,阿舟没有来上学,也没有提前跟老师请假。放学后,我拨了阿舟家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听。第二天,阿舟来到学校了,是临近午饭的时候,班里同学都去食堂了。我把刚发下来的作业本放进阿舟的抽屉,顺便帮她整理书桌。阿舟走到了我身边,头发凌乱。
阿舟,你来上课了。
从此之后,我就只有爸爸了。
阿舟的眼眶红红的,在我面前哇地就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阿舟哭得如此毫无防备,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如何都无法和平时嬉笑打闹的阿舟联系在一起。那只无畏无惧的小舟不知何时起,已经出现了窟窿。
阿舟的哭声渐渐小了:我来学校收拾书本,我要请假几天,你赶紧去吃饭吧。
我想送阿舟到学校门口,阿舟抓起书包就跑出了教室,我没有去追阿舟,我害怕阿舟看到我的眼泪。
一星期之后,我又见到了阿舟,在体育课自由活动阶段,阿舟来到了平常我们乘凉的空地上,这地方一般只有我们两个人。阿舟蹲坐在地板上,刘海遮住了她涣散的眼神,她像迷失方向的小船,在我身边抽泣。我看着眼前单薄的阿舟,不知所措,只是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失去了最爱的亲人,阿舟的世界里,顷刻间翻船了。我不敢出声,我不能让阿舟听见我的啜泣声。
我从来不懂安慰人,我不知怎样做才是合适的,我该怎样才能安抚这艘受伤的小船。看得见的伤口,可以贴上创可贴,几天之后会慢慢愈合。内心流的泪和滴的血,却要用漫长的时间去修复,即使复原了,依然会留下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伤疤。
大家都在运动场肆意挥洒青春的汗水,我和阿舟总会逃避体育老师的视线,在教学楼后方的空地上聊天。
那时候,我们谈着各自的畅想,我们的目标很坚定。我没有忘记,阿舟说过她的梦想是环游世界。阿舟说她不喜欢安定,她不想被家庭和婚姻束缚,她要去更广阔的世界,她要去冒险。在她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艘小船勇敢地前行在大海中,再大的风浪,都不能使阿舟投降。
我们都希望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阿舟很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又扬帆起航。一帆风顺不过是人的美好愿望,所有的祝福都像难以兑现的船票。
现实中的阿舟,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她在众人面前依然保持开心的笑脸,可成绩却在慢慢下滑。组成小船的木板在一块块瓦解,裂缝越来越大,修缮几次于事无补,阿舟任凭小船在海中晃荡起伏。后来的阿舟,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阿舟没有决定复读,她选择了打工赚钱。我和阿舟减少了联系。
昔日奋勇前行的小舟在社会的海洋里来回漂泊着,大雾令人迷航,仿佛是一个早就设定好的谎言,远处的灯塔闪烁着光亮,却怎么也无法行驶到终点。
阿舟把药品收拾好放进药箱:“伤口很疼吧?”
“不,一点儿也不疼。”我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我知道,很疼的,但总会过去。”阿舟转身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阿舟单薄无助的身影。小船漂啊漂啊,在大海里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点。
阿舟的小店,货架上有些商品快到保质期了,表面一尘不染。
“阿舟,你打算以后就这样,一直守着这家店吗?”
“我一个人太累了,不想太多的以后,我现在只想找户不错的人家,能嫁出去就好。”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单的小船,最后还是淹没在大海里了。
阿舟,你带我去附近走走吧。
我坐在阿舟的“小绵羊”后面,摩托车颠颠簸簸,我用手使劲抓住座位旁的把手,创可贴覆盖的伤口又裂开了,我咬咬牙,忍住了疼痛。
小绵羊停了,阿舟双脚点着地面,高大的石墙上镶嵌着醒目的大字:XX学校。
这是我和阿舟上学的地方。
阿舟没有下车,我也在摩托车上。
“阿舟……我们要进去母校看看吗?”
阿舟启动了小绵羊,往前方驶去。
“不,我们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路口转弯急刹车,我蹭掉了手指上的创可贴,指尖上的伤又冒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