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晨与夜

2020-03-23  本文已影响0人  天涯客芸芸

冬天的早晨,从满觉陇直上,三四里,总是在山间的路上,想着何时能远眺西湖的繁华。耳边没有林泉漱石的声音,也没有桂花四溢的飘香,更见不到满目的湖景和街市繁华。有的只是途中几匹林间的瘦马,似乎仍在梦乡中沉默,还有一个幽深的山洞,让人不敢靠近。

来到山顶,一个凉亭,男人和一只狗似乎在等待着谁。我走过他们,几个大妈正在山顶临近峭壁围栏处跳广场舞,无处不在的广场舞。脚下即是山石错落的悬崖。我向远处看,山外青山遮望眼,西湖不知何处。想古时,没有广场舞和电子音乐,没有林树苍郁的群山,应该很容易看到不远处的西湖,尽可以自由吟啸、玄想。

(一)

想起故乡的冬天,在早晨常常被一群猪的叫唤声闹醒,被子里暖意融融。那些个早晨的声音响动,主角总是一些自由的动物和不自由的牲畜。每户的泥砖房子后面即是猪圈,没准猪栏上还栖息着几只闭目养神的鸡。房前屋后种了很多橘子树、桃树、李树、还有梅树和不能提供果实的杉树。树上传来鸟雀晨起练声的嘈杂,有时很多鸟儿聚在一起,带来一日复始的热闹。

叫唤,首先应是从一些食欲贲张的阉割过的肉猪嘴里发出。一种对食物本能的呼唤听起来如同不断拉扯在一根圆木上的大锯,粗砺绵长。足月或不足月的小猪,则只会“吱吱吱吱”短促懒散地应和着,仿佛因为乳臭未干,尚未培养起对食物狂躁的欲念。母猪的叫唤声是低沉的,喉音在肥厚的胸腔和头腔中共振,极像历尽沧桑的长者,在不胜其烦中持一种旁观的冷淡。

听到潲水倾倒在食槽中那种哗哗声,比流水黏稠钝重。能够想象到那些混合着饭粒、米糠、麦麸的流质泛着黄色、白色的热气,注入槽中。七八只圆滚滚的大鼻子会立刻挤凑过来,在食槽与猪栏的缝隙处抢占有利地形,热情地迎候。猪们互相挤拱,将嘴鼻插入温热的潲水,“哒哒哒哒”地吃起来。头随着一顿一顿,似乎在感恩。

大黑狗会一直跟着这些运送猪食的木桶。有温热的猪食流下,它也会将嘴巴凑近,嗅一嗅,显然无法接受食物的粗糙。但它仍然照例凑近每一只食槽,好像一位看守,雄赳赳地奔忙,忠实履行监督的职责。直到,它自己的嘴巴和胡须也沾满了糠皮和潲水。才用舌头舔一舔,无趣地离开。狗经过巡更守夜的寂寞,这时候特别喜欢在有声音的地方凑趣,好像要在这一片猪声鼎沸的热闹中排遣自己一夜的孤独与落寞。

当这只大黑狗离家再不见回来,我已经在千里之外上大学了。此时它已经是一只弱不禁风、毛发凌乱的老母狗,在冬天的夜里,常常能看到它可怜的身子僵卧门前的草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纪念它的前辈们一样,将它身上的一丛狗毛,肃穆地安葬在房后的狗族墓地了。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墓地。墓地边的屋墙上那些为每一只狗写下的墓志铭早已在拆旧盖新中连同整堵墙訇然崩塌,消失殆尽。这只狗一定是已经知道,在它寂寞老死之后,怕是再也没有一颗小心脏为它剧烈地跳动,再不会有一双小手将它的毛发集起,独自悲伤地安葬了。它于是选择离家远行,死在未知的遥远。从此,我家也再没有养狗。好像一段时光,就这样标识了它的结束。

正是在这样一种热闹中,自己懒懒地蜷在被窝里,更真切地体味着周身的温暖。

有时候狗会寻到你的床边。他可着劲摇着高高竖起的大尾巴,好让躺在被窝里的小主人能看到它的忠诚与热情。你和它打招呼,它立刻将前腿趴下,脑袋下伏贴地,给你深深鞠上一躬。

很奇怪,冬日早晨叫醒我的不是司晨的雄鸡那高亢的报晓,也不是叽叽喳喳四处杂凑的鸟鸣,而是一些猪们对食欲的颂歌。是真诚的欲望,打动了我?也许。又或者,当那只公鸡跳下栅栏报告时间,巡视它的领地时,我照例还在有梦无梦的暖乡里沉迷吧,而那些鸟儿的鸣叫,则恰恰能成为催你继续沉眠的序曲,而不是尾声。

于是小主人跟着狗儿起床。或者因为还小不会穿衣服而大声叫唤,等着爷爷为你拿来已经在炉火上烤热的冬衣,暖暖穿在身上,才会起身。室内在客厅或者厨房,总会有一炉温暖的火光在迎候着你。如果是煤火,炉子上套一个木架,架子上再盖一床小棉被,可以将手脚同时伸进去,旋即再也不想动弹。如果是炭火,暗红的微微的热在炭盆中冉冉升起,引着你将手掌摊开煨近它,并将一双脚也搁在炭盆的木架边缘,不一会就会感到紧贴裤腿的皮肤有些微烫了。那是一种懒洋洋的暖热。如果是柴火,你看到不时添进的干柴围着一截早已燃透的大块树根,瞬间腾起尺多高的火苗子。添进的是蕨草,燃烧发出的断裂声自然“噼噼啪啪”如同放些小个的鞭炮;添进干松叶,那便是一种“嗞嗞嗞嗞”的松脂被渐次吸干的声音;添进大的干树枝,爆裂时发出的“啪啪”声会更加响亮,有时还会引起火势突然的一阵亢奋,发出“呼呼”声。大人们会说:“火笑有客来。”

早饭还没好的时候,爷爷会用粉笔在火炉旁的泥地上写写画画,或者干脆“拨灰作字”地用干树枝在炉灰中点画着教我认字。有时候,他会讲故事。记得有一次讲起古代某次科考,几个考生如何用画笔写下对“深山藏古寺”这句诗意的理解。听的时候懵懵懂懂,未曾理会得深。现在想起来,拔得头筹的画作中,一个小和尚在小溪边打水,身后一段石阶渐渐隐没在水墨氤氲的林木之中,仿佛还能听到隐约断续的晨钟。这样的画境常常与记忆里村野的炊烟,晨起的柴火和祖父皱纹里稀疏灰白的胡茬连结在一起。有安详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日光从朝东的厨房窗口斜射到炉火边的地上,有光晕,也能看到苍白色的烟灰在光影里弥漫起舞。这时起身看外面,依旧白霜遍地,浓雾满野。霜的白比雾要更冷冽干脆。站在室外,寒风会一丝丝经过耳际,能感到一点点冰冷刺痛。霜花晶莹,在草木上闪光,一点点艰难融化。父亲挑来的井水倒入大水缸中会冒出白色的水汽,母亲刚刚从菜地里摘来的青菜叶子上,化掉的霜水也有这种白汽在丝丝升腾。在周遭的冷冽的白色当中,你更加感到一炉火光那弥足珍贵的暖。

可惜现在不再烧炉子。用的是电,烤在身上,却不知火在哪里。大家都盖起两层的小楼,再也不会让你感到像泥砖瓦房那样透进风来的冷了。

当自己更大一些的时候,父母亲在外面谋生计。冬天里我们需要很早起来去上学。爷爷枕头边的收音机里传来“开山碎石,大显神通”的某种矿山碎石机广告时,夜还未尽。他已起身在厨房的煤炉上为我们准备早餐了。一堆柴火在角落里烧得很旺,旁边照样给我们烤着衣服。那些早晨,细碎的星光还在暗蓝的天幕上挂着,清透至极。

我们出门蹬自行车,感到周遭比夜更漆黑,只能凭眼前一带灰白,辨识出那是出村的沙石路。

渐渐可以看到空旷的田野里一个个苍黄色的草垛,以及纵横交织的田埂。能感到深冬的冷,那种干脆的沁人的冷。这种冷里,没有雾霾,没有高楼,清空透亮,让每个回忆的人,感到幸福。

不远处,比我们更早的同学已经扯下草垛上的稻草,燃起一堆篝火。几个少年围拢一堆野火,自行车在旁边相互偎依。夜,还没醒,抬头仍然是几颗星子寥落。烟和火一道驱开寒冷的夜气,唤醒几个少年体内又一天的躁动与热情。

我们的车轮会碾压过覆霜的枯黄的野草,继续碾压过马路上水洼里薄薄的冰,“咂咂”作响。车轮上的人,那时还不知道坚定地想往着要走进城市,只是对早自习天然拒斥,姑且受用这寒冷的清晨里片刻的自由。

(二)

那些很少的下过雪的傍晚,总是让人珍惜。

在南方,雪像小偷一样只在夜晚悄悄来临,在第二天即迅速化去。经过两个晚上的雪,已相当坚强。

放学的时候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四周围拢过来的青山依旧,只是戴上了雪白的绒帽。离家最近的石头山草木稀疏,在雪水浸润处,闪烁砾岩黝黑油亮的肌体,默默地守卫着雪中宁静的屋场。

天光仿佛并不急着暗下去。被雪光返照的村落,格外明丽。

踏雪回家,一定要围一炉火,最好是火塘里熊熊的柴火。上面挂一锅正在汩汩作响的排骨炖芋头或猪脚,但大多数的时候没有排骨,也没有猪脚,只是一锅白白的加上干辣子的萝卜。从中满溢的诱人的香气,却足以令人预先揣摩这雪夜里阖家的温馨了。大人和小孩就这样一家子静静地等着开锅,间或说上一两句闲话。也许那天刚好冬至,就会随口来一句:“冬至短,短又长。”节候更替、星移斗转中淡淡的忧伤,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引起自己深深的喟叹。

一切都在雪中睡去。就连喜欢吠叫的狗也一改往日的狂躁,悄悄在人们的脚边探一个头,躲到炉边烤起火来。

冬天的夜最是宁静,即便不下雪的那些日子里。这种宁静里有新的生机在蛰伏和蓄势,也安排那些渐次老去的物事悄无声息地退场。毕竟新陈代谢,亘古不息。

这个世界,也许只有人的退场,一反常态的热闹。很多老人捱不过寒冬,赶不上新年的来临,就去世了。在老家,当一家有人弥留,总是流行守夜。一个人即使不见得会马上死去,也会每夜吸引左近的邻居老小前来陪着,或是打牌,或是闲扯,直到他或她在热闹中死去。同样的一帮子人,又会立刻一起张罗操办起他的后事来。守夜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人们觉得好像不去竟就是一种失礼。寒冷的冬夜里,守夜也成了农闲里相聚的一种由头。深夜主家款待的辣椒肉丝面下肚,男人和女人的谈兴更浓,只有捱不住瞌睡的小孩子,一个个歪在大人膝盖上睡去。

这些夜晚,弥留的人成了聚会的核心。路上星点的手电筒光,会接续朝那一家的灯火奔去。

“怎么回来啦?”正打算去的问从那家往回赶的。

“屋里鸡冇关,回去看下。”

“长生佬倌今夜过得去啵?”

“我看不像今夜的客,容颜还几好,怕是有几夜好守。”

“也好,反正离过年还早,不怕他拖到十二月去打鼓(办丧事),劳力都回来了,还好捡场(开始办事)些。”

两人互相平淡地交换着看法,就像讲他们已经收割的稻子,将要耕翻的田。

其时,已经农历十一月底了。一个生命的即将离去,仿佛被打进预算一样,早已妥妥安放在身边人们的心思日程之中了。这个冬天,又将在一场隆重并注定招来各样品评的丧事中,划上句号。

这样寒冷的夜,人们有时候讲到死,各种死。多年前一个耕田被雷劈死的高个子男人,一个喝农药脸肿成胖子的尖脸女人……讲这些的时候,大家总是热衷于绘声绘色叙说它们是死状。脸如何,眼睛如何,牙齿如何……把一群小孩子吓得拼命往大人怀里藏,却还是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寒凉。

如果讲起刚刚死去的一位亲人,“你六娭毑现在已经躺在山里守松树咯”。这种时候,对面山中“呼呼”的松涛声格外凄厉。北风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啸,仿佛是从另一个陌生的黑暗里发出的呜咽。“六叔公死了十几年,怕早经烂成泥巴咯”大家就这样揣测安眠在泥土中那些人们最后的结局。而身旁的孩子,早已将全个身子裹进大人的棉袄,双手捂住耳朵,可恨还是一句句听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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