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读陶然小说《逆流而上》

一　　黄真在某个夏天午后近黄昏时醒来，看见老化的水龙头如同他自己那扇关不紧的心门，流水思念一般点滴外溢……《逆流而上》就以这样极其意象化的景像开篇，隐隐泄露着一些凄切的心痛与怀想，迟迟的更漏就这般一点一滴丈量着始自生命之初那些相伴相生的温暖。老化的水龙头为文本奠定了怀想的基调，也为燕平的新居做了合理的铺垫，燕平系着“围腰”的样子与过世的外婆那般相似却又分明不同。“围腰”上朴拙雅致的图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果盘，轻轻的几笔点染，艺术的母亲与家常的外婆就互相映衬着跃然纸上。

过去的效区变做现时新城、老屋换做新居，在燕平口中、在黄真眼里，这都不是作者泛泛而谈，这些作者笔端看似的新气象与新圆满，隐隐暗示着新旧更替，暗示着一些情感上永远逝去的不圆满。燕平母子相约去看新居的毛胚房时忘了拿钥匙，最后在邻家看到了样板房，我不晓得这样的情节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但很显然让黄真看到一个温暖的“准新家”，远比看到简陋的毛胚房，来得更温情圆满。作者用以喜衬悲的手法，让现时的一切看起来愈是圆满，后文的伤怀就愈是强烈；同时又用对周遭环境的今昔对照地描写，隐隐将伤怀嵌于圆满之中，使得后文中弥漫的感伤与怀念不至于来得突然。

燕平由新居思及故去的母亲，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要是你外婆还在”，放在此处却极不普通，将之前刻意压抑、隐忍的伤痛完全敞开，那些储存在黄真心里关于外婆的回忆随之扑面而来。可黄真并没有任情绪放纵，相反他极力隐忍沉默。尽管心底早已风起云涌，他仍刻意收敛着情绪，和母亲燕平拉扯起人工湖的种种，成功的将燕平从对外婆的感伤怀想里拉出，也呼应了前文燕平提及的：夕阳下的人工湖更美的伏笔，在这样一篇以怀人为主的文章里，作者的架构之精细、巧妙仍可见一斑。黄真和小纤一并阻止燕平因为外婆故去而持续的感伤，他自己却未免在心底叹息一回“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到哪能儿都有她的影子，避无可避，防不胜防”；外婆、母亲与黄真之间三代人的浓酽的依恋，由此可见一斑。 

二　　打开那些往昔，黄真开始逆向追溯，在回忆中梳理对外婆的爱。只有那种痛彻心扉的失去，才会让人大脑瞬间空白，那个瞬间身体麻木得不再属于自己，感伤还来不及到达脑海，心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空洞。如是，当黄真不顾兼程赶到殡仪馆时，当他看到外婆身后的最后一程繁华上演时，他仍然哭不出来，不是他和外婆的情感不够亲厚，而是这一刻他仍然不相信外婆真的已经不在。那个从自己的生命伊始，便陪伴在侧的老人，她仿佛永远笑意盈盈等在那里，等着给自己宠爱的孙子最多的疼爱，她怎么会突然离开？看着面目如生的外婆躺在水晶棺里，明明知道她已逝去，心里却会有一种别样安稳的错觉，这一个时刻外婆那么安详的静躺在那里，而自己就守在她的身边，一种近乎永恒相守的假象使得心里格外坦然。然后，回忆就变得不由自主，外婆仿佛只是安静睡着，过一刻她仍会鲜活如初的醒来，亦如当初温暖的微笑着。

温暖的假象总是短暂的，永远的离别来到时，故人的一言一语，便足以惊醒黄真那些浑浑噩噩的悲伤。燕平口中外婆临去时对黄真的惦念，激活了那些他曾被空洞掩盖的悲伤，眼泪在外婆的生命尽头终于不可抑制、铺天盖地。笔者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在生死别离的时刻，悲伤才会不可抑制，原来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失去，从此那个人、那些过往永不复见。 

三　　如果把时光拉得更长一点再环顾生命里的温暖，五年前的外婆她还是健康快乐的，记忆还鲜活有如昨天。那时的外婆没有病态，还像永远不会老去的精灵，永远在笑纳黄真的孝心后，记得拿出他爱吃、爱玩的玩意儿。外婆在黄真的记忆里一直充满活力，就连指点最平常的家务也有指点江山的气势。温暖而小身材的外婆，在黄真心里永远有旁人无法岂及的高度，这不是作者直抒胸臆，而是读者从经外婆指点后黄真家焕然一新的角角落落里，感受到的这份温情怡然。

那些在碗沿滚动的水珠、擦得光灿灿的管道、叠得方正的毛巾……无一不彰显着外婆在黄真心上的辉光；外婆拉着黄真置备的那些布艺家纺，却又在严整、爽利之外凭添了一份女性长者特有的温软，坚毅而温暖的外婆就这般在黄真的回忆里下意识的完美呈现，完全看不到小说创作的痕迹，作品仿佛未经作者剪裁般自然。陪着外婆看花时，桃红色的太阳花，锦重重的娇媚鲜妍，最得老人的心，那是黄真童年时与外婆在乡间养育过的花朵，祖孙议来论去的原由，除却熟悉，还有一份外婆与黄真共同感受到的重重叠叠的爱，对于这份祖孙之间的默契，做为旁外人的陈军自然无法理解，唯有一旁憨笑。

白发苍苍的外婆，欢喜中略带着一点凄楚地跪在蒲团上为燕平和黄真兄妹祈祷时，虔诚得忘却了自己，又或者那根本不是忘却，她的心里早就被慈爱占据，从来未曾事先预留自己的位置，她的健康都记挂在黄真的心里。正是这份互相的默契与关怀，才会引得陈军艳慕有之、欣羡有之。黄真在这个他打拼的城市里，在华灯初上的时刻听着儿时听外婆哼唱过的民间小调，一种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忽然充溢心胸，而这一切正是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儿时一样保护他的外婆带给他的。回想前文，这“安全感”其实已幻做烟云。

四　　许多年前，安静沉默的小黄真，坐在外婆的自行车尾，在一场金色的太阳雨中感受雨滴微微的凉意。童年已经是一些模糊的片断，但那场雨带着阳光温度的记忆，早已沉淀成为生命中永远温暖的底色。逆流而上追溯的过程里，黄真才发现原来三十年的记忆，铭刻的是山一样厚重的情感，而这一切都是由那些温馨的过往点点滴滴筑成。我们总是这样，安然的享受那些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暖，从未想过，也不敢想像会有一天要失去，其实从生命伊始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不自觉用生命丈量那些爱，越漫长的光阴越能丈量出爱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