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王熙凤学“一口清”

杨泽平

2017年7月4日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有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桥段，细细品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话说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与黛玉等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事情来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人家吃西瓜，可不像普通吃瓜群众，只为享口福。人家吃西瓜，是一种社交场合，相当于现在白领喝咖啡。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工资拖欠，有人反映到领导那里了。领导问得还算婉转客气，“恍惚听见”，分明给王熙凤留些面子。没有很直接地说，“这个信访件你说是咋回事？”

王熙凤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又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

“忙笑道”，三个字不简单。“忙”说明反应快，没有迟缓。领导问你情况，你半天答不上来，最起码说明你基层情况掌握不透。同时说明，应变能力强。马上听到问题，马上接着回答。而且还答得非常精彩，若是申论，应该给满分。即使是答记者问，也无可挑剔。“笑”说明王熙凤心态好。听到别人告状，不急不恼，心平气和，真正做到了闻过则喜，这点太难能可贵了。大部分人遇到这种境况，肯定会生气上火，甚至愤怒。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往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在气愤的状态下，人们经常会做出不理智的决策。

这段回答里，至少说明了五层含义：一、事情的来龙去脉；二、责任不在我；三、我帮他们，虽然无果；四、问题不像他们说得那么严重；五、由此得出的结论（虽然没有明说）就是，他们不但不应该埋怨，反而应该感激我才是。

你看，虽然王夫人并没说信访人是谁，王熙凤直接就说“姨娘们的丫头”，显然对情况非常了解。接着说原来丫头们每人每月工资一吊钱，现在由于经济不景气，虽然没有裁员，但是降薪了，每人每月工资减半。所以，两个人一个月就少了一份工钱（这个细节也为贾府日后衰败埋下了伏笔）。“从旧年外头商议的”，决策者、执行时间都交代很清楚，显然不是我定的，也不是现在发生的。这就把王熙凤本人撇清了。这才是第一层，紧接着第二层还要表态。“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看看，对基层群众的问题深表同情，和群众还是甘苦与共的！不但情感上共鸣，而且行动上积极。“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为是”，看客心里跟明镜似的，都知道王熙凤这第三层卖的是空头人情。关键是人家张口就来，即使说谎，也用不上打草稿。不像咱们，尽了很大努力没办成事，还觉得不好意思。人家凭空来一段，你还得承情。还没有完，接下来第四层王熙凤又说了一句话，让告状的人不感恩戴德都不行。“如今在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在我手里虽然工资少了，但从不拖日子，按时发放。不像你们原来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还从来没有准时领到过工钱，你们还不知足吗？

看客们都知道，王熙凤是个没上过学的人。像她这种表达的条理性、层次性、逻辑性、严谨性，不在大学中文系系统学四年，很难达到这种程度。张口既来，出口成章，合情合理，恰如其分。这既得益于王熙凤的天赋，更得益于她后天的锻炼。在贾府这么一个大家子里管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每天要有多少事情需要协调，如果不能恰当的表达、准确的应酬、到位的公关，不但会把人得罪完，还会让人骂死。

不由得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好跟王熙凤学学“一口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