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婚姻育儿

犯病的春霞

2019-04-05  本文已影响125人  张秉初

除夕夜,陈大志裹着厚棉袄,顶着寒风,对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抖着手指抽完第四支烟,才终于满足地长叹了口气,跺了跺有点麻木的脚,扭头回到屋里。

刚一进来,便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暖和扑面而来,袭的他整个人颤抖一下,接着便是感到全身舒爽。烧得热热的炕上,七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早已挨不得困,嘴角流着吃糖后的微微口水睡着了;媳妇裹在被子里,听到脚步声,抬抬头看了他一眼,带了点责备和心疼道:“快上来吧,看你,外面冷,还非要抽烟……”

陈大志笑眯眯地听着,背过手正要把笨重的大棉袄脱下来。这时,一阵“咚咚咚”敲大门的声音急切地响起。

“谁呀这是,这么晚了,敲得这样急。”大志媳妇皱了眉头,带了点惊讶的地抱怨道。大志也一头雾水,忙忙又裹紧厚棉袄,拿开顶门的木桩,拉开门栓,一边向院门走,一边瓮声瓮气地喊:“来了,来了?谁呀这是……”

“哎呀大志,快点快点,不得了了,你快点!”门外传来焦急地男声。

“春生?”大志听出声音,顾不得呵手,一把扯开铁链,打开院门。“这是咋的了春生?大过年的,又是大晚上,你咋急成这样?”

“哎呀不得了了!你快别问了,快跟我走,去刘家庄!”

听到这里,大志心头一沉。刘家庄是他妹妹嫁过去的村子。他心底一急,忙忙地问:“怎了这是?是不是刘国庆又欺负我妹子了?”

春生急得直跺脚:“哎呀,刚我小舅子给我打电话,说春霞又犯病了!刘国庆这下说啥也不要春霞了,大雪天的把春霞赶了出来,他们几个邻居怎么劝都没用!快走吧,这么冷的天,春霞还犯着病……”

“他个王八羔子!”听到这话大志眼都红了。他回头嚷嚷着对堂屋喊了一声,重重把大门关上,二话不说往外冲去,怒气冲冲地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

“哎哎——大志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春生你在家吧,我一人去,刘国庆这孙子就不是个人,我去揍死他这孙子!”陈大志两只眼睛里燃烧着腾腾的火焰,像一团移动的怒火一样直奔刘家庄。

春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拉住他:“大志!你别冲动,你替春霞想想!”

“我就是替我妹子想的!这孙子这么欺负我妹子,我也不能让他好过!”大志死命挣扎着,要挣脱春生的手。不料春生力气比他还大一些,这个时候又是死命地拽着他衣襟,甩了几下,大志没能甩脱。一时,他更怒了,像野兽一样对着春生嘶吼起来:

“陈春生!你放开我!是不是春霞不是你妹子,所以你就不心疼!”

“大志你说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跟春霞从小一块长大,她虽然不是我亲妹子,在我心里却跟我自己的亲妹子一样!”

“那你为啥还要拦我,为啥不让我去揍刘国庆那龟孙子?!”陈大志的眼睛血红血红的,那两团火眼看就要燃烧起来。

“大志!你想想,从小到大,春霞因为自己的病,受到村里村外多少人的讥笑和挖苦?你忘了吗?小的时候,咱仨一起走路下学,这几个村的小孩,偷偷跟在后面,趁咱们不注意,就用小石头丢春霞,还骂春霞……”

听到这话,陈大志眼前又浮现起小时候无数次重复的情景。妹子春霞明明是很可爱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双颊鼓鼓的,走路蹦蹦跳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春霞有时候会精神失常,一个人傻愣愣的对着空气中的不知什么,不停歇的说话,有时候一边说一边笑,有时一边说一边哭。次数多了,村里人都骂春霞是“精神病”,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以为春霞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不愿和她玩不说,还每每拿小石头丢春霞,有时砸得她额头都流了血……

他又想起春霞九岁那年,额头被不知道谁家小孩用石头砸了个大包。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到家里,眼睛红肿肿的,额头肿肿的,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当时娘还在,看到妹子这模样,心疼极了,拿了家里的擀面杖就要冲出去和人拼命。这个时候,春霞一把抱住娘的腰,咬着嘴唇死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最后,不知道是心里觉得委屈,还是那个头上的包太疼了,春霞没忍住,一边抽抽噎噎地哭,一边问娘:“娘,他们说我是精神病,说我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还说我会传染人……娘,我真的是个大坏人吗?我真的会传染人吗……”娘听了,一把丢下手里的擀面杖,还没来及说话,已经抱着妹妹嚎啕大哭起来。

想到这里,陈大志的眼睛更红了。他不得不在春生的拉扯中停住脚步,却怎么也不愿看春生,喘着粗气,硬生生地扭过头去。

“大志!你再想想,这么多年,春霞受尽了村里大人的白眼,挨够了小孩扔的石头!现在她好不容易出了嫁,还有了个孩子,这日子才刚刚开始往好里过,咱们做哥的,不也得尽力帮着她把日子往好里过吗?”

“可是刘国庆都把她赶出来了,还怎么往好里过!别以为我不知道!刘国庆这孙子,打一开始就瞧不起春霞,就因为春霞有这病,他就一直嫌弃春霞!这孙子还敢几次三番的打她!每次都是为了春霞忍忍忍,可是这孙子越发能耐了!这次咱不忍了!春霞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去揍死那孙子,完了把春霞接回家来——”

“大志!你可想得太简单了!你把春霞接回来容易,春霞以后这日子又咋过?她的家还要不要了?她孩子还要不要了?大志!你听我一句劝!咱赶过去,先找到春霞,咱把她,把她好好送回家——”说到这里,春生忍不住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等了许久,没等到大志回答。春生抹了把脸,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志,春霞毕竟出嫁了,她有自己的家。咱们那,过去刘家庄,咱得去做和事佬,不能跟人家刘国庆动手。以后春霞和孩子还得指着他呢,大志……”

“那照你这样说,我还得求着这龟孙子,求他让春霞进他家门?求他别不要春霞了?”大志仍然没回头,含了七分憋屈三分怒气低吼。

这次换春生沉默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虽然是除夕夜,城里正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可山里的夜,在这本该热闹喜庆的时候,却显得格外寂静。腊月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人从手指寒到心底。手电筒射出的光照在雪地上,那些没有人踩过的雪看上去,像有些人的心一样,坚硬冰凉。

春生再次开口,声音有些犹豫:“我知道你心疼春霞,说心里话,我也心疼春霞。可是,春霞毕竟有这病,出个嫁也不容易。你不去做和事佬,刘国庆以后要真不跟春霞过了,你让春霞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咋过?”

“啊啊——”大志低声吼着,一只手死命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去撞墙。

“春霞有什么错?有什么错?这病……这病也不是她自己愿意得的……这病也没害到过别人,就算她发病,她也就是对空气说话,从来不会害到别人……为什么别的人就容不下她!为什么别的人都嫌弃她,因为她这病,骂她上辈子造了孽?那些人自己可能也有别的病,他们怎么不说他们自己上辈子造了孽呢!”这声音已经是咬牙切齿了。

“我知道!我懂!这都不是春霞的错,春霞没有错!这些人对什么事就是个围观!就是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巴不得别人家发生点什么坏事,好让他们吃过饭后能嚼嚼口舌——大志,你再想想,要是刘国庆真不要春霞了,这些人,又该说得多么难听了!那一定比之前说得要难听一千倍一万倍!到时候,春霞她……春霞又怎么受得了呀……”春生的声音哽咽了,不由自主地,他抓住陈大志的手慢慢松开,滑落了。

“呜呜呜——”陈大志一动不动,风雪中传出他用力压抑在喉头的闷哭声。

那声音,像是一头受伤而离群的狮子,独自舔舐着伤口,断断续续地哀吼着,在一条绝路上拖着伤腿,不知方向、没有归宿的踱来踱去。那声音,像一只无论如何都飞不到南方去过冬的鸟,孤独无依,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被逼上绝境。

良久,这哭声终于在那用力的克制中渐渐停了。陈大志用厚棉袄的袖子使劲擦了擦眼泪鼻涕,又用力抹了两把脸。他抬起通红的眼,看着春生,像是被抽尽了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

“走,春生,我们先找到春霞,再……再去做个和事佬……”

春生胡乱抹了两把脸,用力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除夕夜的风雪中,互相扶持着,摇摇晃晃的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刘家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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