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人生路 总会错几步

1、

我太姥爷是地主，在我了解的我们当地所谓的地主里面，大部分都跟我太姥爷一样，是靠着自己勤劳、节俭、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而成为地主的，很多地主跟雇工一样下地劳动，我爷爷是贫农出身，他当长工的那家就是这样，东家有5个儿子，个个都是侍弄庄稼的好手，他们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大片荒地，开垦出来，凭着劳动力多，比别人更勤劳、更节俭，逐渐成了大地主。

据我爷爷讲，这个大地主直到去世之前的一年还在下地干活，跟所有的长工在一个锅里吃饭。爷爷讲述的地主形象跟我受到宣传教育后在脑海里产生的地主形象有很大的差异。

地主不都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坏蛋么？为此，我跟爷爷还争辩过多次，爷爷坚决不同意我在课本上学到的《半夜鸡叫》里面周扒皮扮成公鸡把长工半夜骂起来干活的说法，他说，那个写书的人一定没有下过地，因为侍弄庄稼不单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半夜起来干活，人都是迷迷糊糊的，精神不好，又看不清楚，很容易弄伤庄稼，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儿！

我当时对教科书上的东西怀着无比的信任，还一直笑话爷爷，直到我长大了，有独立思考能力了，才知道这个忽悠了我们几代人的故事是怎么来的。

接着讲我太姥爷，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就是我姥娘，太姥爷十分的开明，不光让儿子们读书识字，女儿也专门请个先生来教。所以，我姥娘是我们村里面少有的几个能看书识字的老太太之一。太姥爷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老舅（母亲的大舅舅，我们称之为老舅），曾经在山西太原求学，毕业后留在太原阎锡山的部队里面做了个文书，因为人比较机灵、会来事儿，提拔的很快。

不久，在家乡一直帮着父亲管理产业的二老舅因为不愿意在乡下呆一辈子就去太原投奔了大老舅，大老舅就安排他在自己手下当兵，那个时候的山西属于中国发展比较好的几个省份之一、比我们家乡富裕很多，他们两个人过得都不错，不打算回家乡了，就想在太原发展。作为姥爷的小儿子的小老舅，从小最受宠爱，他也是兄弟中人最本分老实的，也愿意留在太姥爷身边承袭家业。

2、

个人的命运总是和时代的命运连在一起。1937年，鬼子就进了中原，原有的社会秩序一下子被打破了，日本人、溃败的国民党散兵游勇、投靠日本人的汉奸、皇协军、原来被通缉的土匪、各种地下抗日组织齐齐涌现出来，真正的是兵荒马乱。太姥爷家第一个倒霉的是小老舅，大白天被人给绑架了，绑匪不单熟悉小老舅的作息规律，连索要的酬金数目也正好是太姥爷所能拿出来的极限。因为怕绑匪撕票，太姥爷赶紧筹款付了赎金，小老舅在一个晚上被放回，经此一劫，太姥爷急火攻心、元气大伤，身体大不如以前了。

我们家乡是日本鬼子祸害的非常厉害的地方，很多还有未出嫁闺女的人家那时候都急着把自己家的闺女嫁掉，为的是避免被日本鬼子和汉奸们祸害掉。太姥爷去世后，太姥娘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情，而小老舅因为被绑架后受到了残酷的虐待，再加上惊吓过度，回家后再不敢出门，每天都过的战战兢兢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就这样，家里没有了主心骨，兵荒马乱的，跟大老舅和二老舅也联系不上，因为怕家中再生变故，家中年长的亲戚们合计了一下，做主把只有十几岁的姥娘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姥爷。

俗话说：贼不打，三年自招。几年后，当时的主谋，在一次醉酒以后，爆出自己就是那次绑架我小老舅的人，这个人太姥爷很熟悉，就是邻村的人，曾经在我太姥爷家做过短工，他平时喜欢赌博，祖上的几亩地也输掉了，因为好吃懒做，在太姥爷就没干多久就被辞退了，他比较了解我太姥爷家的情况，虽然知道了劫匪是谁，但是太姥爷一家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人家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投靠了日本人，成了县上保安队的头头了，因为狗腿子当得出色，是日本人跟前的红人，手握生杀大权，想跟太姥爷要钱，再也不用暗着来了，直接可以明着要了！

太姥爷因为比较有钱，今天被勒索、明天被捐款，加上本身身体就不太好，没过多久就过世了。

这个人凭着对日本鬼子的忠心、对国人同胞的凶狠，升的很快，后来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势力的人物，坏事都做尽了，可是他的命运跟日本鬼子的命运是一样的，1945年在中国横行的日子走到了头，没有主子罩着了，这些汉奸们害怕被清算，仓皇逃跑，要说他也真是个狠角色，因为坏事做的太多，仇家太多，逃往外地的时候，怕被人认出来，就把盐粒烧红，一下子全摁到自己脸上，生生的在自己脸上烫出来满脸的麻子，从此改名换姓带着搜刮来的钱财，撇下娶得几房太太和生的孩子们，孤身一人跑到了天津卫开了家小饭馆，缩头乌龟似的的度日，可是凑巧的是，半年后的一天，有几个我们县的人在天津卫办事儿，就落脚在他的小饭馆吃饭，他的人虽然样子改变了，可是乡音难改，因为我们家乡的口音实在是很有特点，一开口就知道是我们那里的人，这几个人中有一个以前见过他，仔细辨认后，这个大汉奸就被这几个老乡当场拿下了，扭送到天津的警察局。

要不说老子是伟大的哲学家，在两千多年前就喊出了“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这个汉奸的下场就很好的印证了这句话。

经过审讯，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被押送回我们县执行死刑，他被枪毙的那一天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无数人涌到刑场来看这个大汉奸的下场，因为已当时已经废除了凌迟等残忍的刑罚，很多老百姓认为一枪打死他是太便宜他了，群情激奋下，差点劫了刑场，为了防止发生民变，主事的官员在时辰没到的情况下，提前对这个坏蛋执行了死刑，当时，我姥娘就是围观群众中的一员，直到很多年后，她还能绘声绘色的给我讲出那天的情形。

我个人认为、当年的地主绝大部分不是黄世仁、周扒皮这样的，因为他们的财富都来源于土地，生活的乡村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在当地他们算是有身份的人，更重视自己的形象，在那个年代政府提供的社会公共服务是非常有限的，修桥、修路等一些事情都要他们主持，带头捐款，所以，这些地主反而是当地最有声望的一拨人，即所谓的乡绅。地主们的老婆、孩子、亲戚、祖坟都在乡上，顾忌名声和以后的下场，没多少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汉奸，要知道在中国，很多历史人物都有双面评价，可是只要被打上了汉奸的烙印，就像秦桧一样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3、

去到太原的大老舅和二老舅，他们在抗战爆发后，曾经想过把家人送到大后方避难，可是那个时候战事紧急，身为军人的他们有命在身，首先都要为国尽忠，幸运的是两个人经历了残酷的抗日战争，都活了下来，大老舅因为作战有功还被提拔成了师长。抗战胜利局势稳定下来后，他们两个才有机会再次回到家中，虽然只有几年的光景，家中已是物是人非。姥娘说，当时她的两个哥哥跪在太姥爷跟前，哭的死去活来，后悔当初没有在家人的身边，因为如果他们在的话，家中可能不会出这么多事情，也许太姥爷能活的更长寿，小老舅也不会被吓傻。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片段：杨澜去美国采访１９９８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美籍华人崔琦。崔琦谈到自己出生在河南农村，父母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但是他妈妈颇有远见，咬紧牙关省吃俭用在崔琦１２岁那年将他送出村，出外读书。这一走，造成了崔琦与父母的永别。后来他到香港、美国，成了世界名人。谈到这，杨澜问崔琦：“你１２岁那年，如果你不外出读书，结果会怎么样？”杨澜猜想崔琦一定会这样回答：“我永远成不了名，也许现在还在河南农村种地。”可是错了！崔琦的回答大大地出人意料：“如果我不出来，三年困难时期我的父母就不会死。”说完崔琦后悔得流下了眼泪。我想，当初在太姥爷坟前痛哭的大老舅和二老舅也有跟崔琦一样的感受吧！

探望亲人之余，大老舅和二老舅给草草下葬的太姥爷重修了墓地，因为生前没有尽到孝，就想着身后能弥补一下，所以大老舅以权谋私了一下，动用了部队工兵营的人，太姥爷的墓地主体是用混凝土浇筑的，墓修的非常的结实和气派，也算了了两个儿子的一点心愿。但也因为太姥爷的墓修的挺壮观的，又是当地的大地主，这两个原因加一块儿，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是革命的大无畏精神的红卫兵们破坏的首要目标，他们先是带着锤子、撬棍过来，可是一阵乱砸之后，发现坟墓毫发无损，后来又想尽了各种办法，都奈何不了这个20多年前的工兵们修的墓地，可见当时的建筑质量有多好。

由此我想到现在的楼歪歪、桥塌塌，唉，几十年后的我们，用现代化的机械设备和材料，难道修造的东西还不如几十年前的人么？

后来，气急败坏的这些人，连炸药都用上了，“轰”的一声巨响，不知道是太姥爷显灵了，还是这帮子叫喊着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人爆破技术不过关，飞溅的混凝土碎片把躲在几十米外的红卫兵干将们打得头破血流，重伤一个，轻伤的一堆儿，瞬时间，哭爹喊娘一片惨叫声，人们开始私下议论起来，说太姥爷以前救助过一个快饿死的得道的高人，作为回报，高人替太姥爷选择了这块风水宝地，说是一可保太姥爷死后的安宁，二可保太姥爷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后代荣华富贵还没有应验，但是太姥爷的墓的主体部分确实没有被破坏掉。

前几年我一个人还专门去看过，给太姥爷上了柱香，烧了点纸钱，摆上了贡品，我跪在坟前，虽然我从来没有跟太姥爷见过面，但是，我身上有着太姥爷的血，他跟中国大部分的农民一样，那种基因里的东西，勤劳、厚道、老实，只求有口饭吃，家人平安，胆小怕事，不逼到生死的边缘，连反抗都不会。

4、

大老舅和二老舅原本打算把母亲和弟弟等全家人带到太原跟着他们生活。太姥娘已经习惯了家乡的生活，就想着终老在家乡跟太姥爷作伴，另外，他们觉得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应该会开始新的安宁的生活了，不舍得走。

大老舅他们觉得太姥娘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就没有强求。因为小老舅、小老舅妈们都不懂经营，长兄为父，走之前。大老舅就做主关了曾经一度非常生意兴旺的染坊和酒坊，只剩下家中的田地，盘算着就靠这些土地的地租收入，只要他们踏踏实实过日子，不乱来。足够养活一家几口人了。做完这些事儿，太老舅和二老舅就踏上了返回太原的旅途。

当时，没有人知道，45年的这次见面，是一家人最后的聚首。中国的大地正酝酿着一场更猛烈的风暴，每个人都卷入了这场风暴之中，个人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5、

抗战胜利短暂的平静后，内战爆发了，在解放军破城的时候，大老舅带着小老婆换装逃跑了，大老舅一共娶了三房老婆，第三房也就是这个小老婆是一个唱戏的，他躲在一个老乡的家中，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曾经他庇护过的老乡举报了他，很快，他们所住的院子被包围了，大老舅不肯投降，知道解放军不会为难家眷，想让自己的小老婆先离开，这个小老婆虽然是个戏子，但是真的有情有义，死也不肯离开，解放军喊话无效后，发动强攻，两个人被打死在藏身的屋内，大老舅最后的日子是我们听从太原回来的跟着大老舅当过兵的老乡们叙述的，从此，大老舅这一股亲戚就跟我们这边失去了联系。

二老舅所在的部队集体投降了，因为当时战争的需要，经过甄别教育被改编成了解放军，随着部队打过了长江，解放战争结束后，二老舅一度想复员回家，但是，朝鲜战争爆发了，他所在部队作为志愿军一部上了朝鲜战场，在朝鲜战场，二老舅失踪了。

家人一直以为二老舅跟大老舅一样，死在了太原城破之日。

直到80年代，二老舅才再次有了消息，有一天，太姥娘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是县里统战部的工作人员专门送过来的，那个时候两岸不像现在有所谓的“三通”，他的来信是先寄到已经从台湾移居到美国的战友手中，再通过战友寄到国内，在信中，我们才了解到二老舅的情况，他是在朝鲜战场受伤后被俘的，在俘虏营他的背上被刻了反共的口号，他害怕回大陆后会受到迫害，同时也怕连累家人，就选择了到台湾，想着将来有机会，再回家乡。谁知道这一去就是几十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我太姥娘和小老舅都还在世，就回了信，讲了家中的情况，小老舅在台湾知道自己母亲还在世的消息，无比的激动，后来就频繁的开始往家里写信，信中流露出变卖家产，不顾一切回家的愿望。

因为文革刚刚过去，在文革中被斗惨了的太姥娘和小老舅都害怕了，商量后回信说太姥娘突然去世了，让他别回来了。

从此以后，小老舅就再也没有来过信。

我看过小老舅写过来的所有的信，非常漂亮的繁体字，里面透露出的思家之情让人动容，如果小老舅还活着的话，应该96岁了。

如果他还在世，希望他身体健康过的好，如果他已经在天上了，希望他能魂归故里，心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