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人间闹剧（6）疯狂的悼词

去年有段时间，我为了写一部长篇小说，住在云南省一个偏僻的小镇里。由于我以下要谈的事情并不令人愉快，所以小镇的具体镇名在此不方便说起。

我到达小镇的第二天，镇长带着一个中年人来拜访我。当然不是请我吃饭，而是请我为他即将开张的小店取个店名，经过交谈，我得知小店开在小镇的十字路口上，专给路人卖过桥米线。我想了想，为它小店取名“一线牵”，店主欣然接受了。

“一线牵”挂牌开业后，“有个作家住在小镇”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自此我的麻烦来了，每天都会有镇上的人登门找我帮忙，他们要帮忙的事情不尽相同，有的要我为他们刚出生的孩子取个名字，有的要为店门写副对联，有的要我修改进职论文……一两人还好应付，人多了，时间长了，严重影响到我写作进度。

记得有一天中午，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逝世，逝者的家人又找到我，请我写一份悼词。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是小说家，只会写小说，不会写悼词，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话，强硬地给我扔下一份逝者的基本资料离开了我的住所。我被迫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根据基本资料如实地写了一份悼词。在这里，先让大家看看这份逝者的基本资料：

逝者马飞，祖籍湖南，出生于1920年，死于2010年，享年九十岁，六岁时就读湖南某私塾，1937年考上北平大学，因战祸弃学逃难云南。1938年与广西籍逃难少女罗云相遇，1939年在母亲安排下与罗云结婚。曾继承父业，折本后以教书为业，文化大革命曾被打倒，1978年平反，共教书32载，桃李满天下。其兄弟有四，皆早逝，老二马天死于1947年长江边（？）；老三马云死于1952年朝鲜战场（逝者生前多次谈到这场战争），一级英雄；老四马洪死于1967年湄公河畔，一级英雄。其子有二，大儿子曾1978参加自卫还击战，二级英雄。

等到老人下葬那天，我拿着悼词出席了老人的葬礼。葬礼上，主持葬礼者要我到墓穴前念悼词。我被迫无奈，只能赶鸭子上架，小心翼翼地走到墓穴前，打开准备好的悼词，悼词全文如下：

不久前，马老先生终于结束了他毫无意义的一生。

今天，我们葬下他尸体，我相信，不用多久，老先生的尸体也会和所有伟大的人物的尸体一样变臭和腐烂，甚至被老鼠拖出坟墓吃掉。但是这并妨碍我们追悼老先生，也不妨碍我们追溯他的一生。

逝者祖籍湖南，生于1920年。1920年无疑是一个风气云涌的时代，中国军阀混战的年代，一个不值得同情的年代。但是谁能想到在这样年代里，马老先生竟然有个平静的童年，他六岁进入私塾学习，接受了近代化的教育，也就是这段教育奠定了马老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臭老九”的社会地位。

1937年，马老先生十七岁，我相信这段时间是马老先生最值得回忆的岁月。这一年，他被北平大学录取，可惜抗日战争爆发了，马老先生因此和大学失之交臂，并他与家人走上了流亡云南的路途，一年后，他们全家在此地安下了家。

可能大家都会对此感慨不已，会说这是时代惹的祸。但是大家可以想一想，马老先生是可以选择的，至少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他可以前往西南联大或者西北联大继续念书；第二个选择，他可加入抗日战争的洪流。如果他选择前者，我坚信中国近代一定可以多出一位伟大的学者，如果选择后者，马老先生哪怕战死，也必将是一位抗日英烈。可惜啊！马老先生是如此没有眼光，两条路他都没有选，最后竟然听从了他裹脚老妈的安排，找了一个广西落难少女为妻，今天看来，这场婚姻是值得商酌的。

马老先生结婚时，也就十九岁。结婚后，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做起了茶叶生意。显然，他父亲选错了继承者。难道不是吗？正因为马老先生做生意折了本，家中的经济出现问题，马老先生的二弟才不得不离家出走，辗转南京，死在国民党统治区里，死得不明不白。

关于他二弟的死，马老先生作为大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解放后，马老先生大概为了掩盖他二弟的事情，1951年又把他刚成年的三弟送进了军队。大家知道，马先生三弟后来战死在鸭绿江边，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可马先生多年来对这场战争颇有微词，说不定他还另有高见，估计他会拿一百年前发生在中国胶州半岛的日俄战争与此对比，甚至自负地认为，那场战争不过是换了国家，换了场地的日俄战争。

说到马先生的三弟，大家一定随之想到马先生的四弟，也就是1967年死在湄公河边的那位，无可置疑，也是马先生把他的四弟送上了战场，我到今天都不明白，马先生为什么如此心狠，把最后一位小弟弟送上了战场。不过，马老先生对于四弟的死，多少也有点悔意吧，不然1978年马老先生也不必让他大儿子扛着枪回到湄公河边找他四弟的尸骨。

马先生的这三位兄弟死得很年轻，也很壮烈，并且获得英雄的称号，我们应该以此为荣。可作为大哥的他却毫无作为地苟活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今天又有何面目去见他兄弟们的伟大英灵？说到此，大概在场的各位要反驳我，因为你们都认为马老先生“传道授业”三十二载，桃李满天下，是镇中最值得尊重的人之一。但是据我调查所知，马老先生尽管桃李满天下，这些“桃李”中却没有一棵是顶梁柱，至少，我在镇上历年的人物志中没找到一位杰出的人物。

更可叹的是马先生活着时候庸庸碌碌为师数十载，死后还要与生者抢此六尺坟地，这又情何以堪啊？哎！死者已逝，生者同悲，现在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我们只能对死者表示最沉重的默哀！默哀！

我念完悼词，在场的所有人都像看到仇人一样瞪着我，马先生的两个儿子早已气红了眼，如果不是被送葬者拉住，可能早冲上来揍我了。

我对此毫不在意，因为我已经告诉过他们，我是写小说的，并不会写悼词，再说，我所写的悼词都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绝无半句虚言，关于这，大家今天也可以为我作证。

从这件事情后，镇上再也没有人找我帮忙，我也落了个清静，得以顺利地完成自己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