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交给时间 陶立夏(43)

2020-07-02  本文已影响0人  林香文

心安处

三十岁之后,突然爱山。曾经我爱海,连带着爱了海里的岛,流连在一座座热带岛屿,热带的阳光已能让我有饱足感,像是游在金色的黏稠的蜜里。

后如大梦初醒,开始向往山上的雪光。

都说爱不需缘由,但想一想,大概是爱山的静。“风雪劲切,人畜相依。国之南界有大雪山,朝融夕结,望若玉峰。”

我到仁安的清晨,积雪的群山顶上,云正散去,仿佛诸位神仙正次第醒来,打算看一看这片守护了千万年的土地。

我喜欢这个名字:仁安。仁者乐山,到此地或可得心安。隐约记得山谷河边的村庄有传承多年的名字,藏语分别叫作:给诺、西亚、祖母古、达拉、古古与林都,分别是小寺庙、金牦牛、牛皮、织布、杜鹃鸟与躲藏在山谷之下的意思。而小寺庙正是山顶被奉为“五佛圣地”的大宝寺。传说里,在杜鹃鸟开始啼叫的季节,有金牦牛出现在山腰,于是寺庙在这里建立。生活在村庄里的藏民世代以放牛、织布、种地为生。

山坡上开满灰背杜鹃,在这片以杜鹃花闻名的土地上,灰背是最坚韧的一种,不一定等到夏天的温暖与阳光就开紫色花,花型小巧,要等你见过高海拔处那些姹紫嫣红,才明白它近乎沉默的盛放。牧群啃过的草地,散发薄荷的香气。

我住的这座村叫悦榕,附近村落里不用的老房子,都改建到这里来,面向河谷站立。脱下自北欧穿来的外套,从衣柜取出黑色藏袍换上,门外是呼啸的风声,吹走了暮色,换一轮圆月。松鼠追一颗松果,嗒嗒嗒,嗒嗒。点一支香。高原反应也跟了过来,我去大堂讨姜茶喝。

漆黑头发,红脸颊,年轻女孩坐在窗前,光从木格纹的窗里透过来,照在她身上。一双眼睛有光亮。除此之外,屋内是沉沉的黑暗,这暗如织了百年的厚毡铺地上,吃掉你话语回声,我的询问听来有种不确定的干脆。这房子,真有百年那么旧。你仔细打量,每一块木头上都有编号,以方位与数字为号。拆毁重建,往来多少次都如密钥严丝合缝,稳稳站在缓慢的时间与藏区特有的迅疾大风里。你找着编号,像探寻积木游戏的乐趣,又像寻找关于生生世世的承诺的密码。

女孩抬起头来,眼眸如星闪在暗中,她稳稳地应承我:“有,有。”然后稳稳地端出杯盏来,说:“您慢慢喝。”

暖的、甜的、辣的,气息如火,烧到胃里,但不灼人。这点暖刚好把我内里断得一截截的念头重新焊起来。

“茶还有,您要不要再来一碗?”

但是人生中,很多时候都没有这一碗姜茶等我。恒久都是些片刻与细节。像这一杯姜茶的暖意,错过了,就错过了。

第二天清晨,向导肖龙梯牵着匹马在村口白塔下等我。作为酒店在当地经济扶持项目的一部分,住店客人可以在酒店预订藏民家访项目。

天气晴好,马走得慢悠悠,仿佛云朵飘动的速度。走过河上的木桥,肖向导回头对马背上的我解释说,他名字的发音在藏语中就是过了一座桥的意思。当他尚在襁褓中时,母亲为保他将来健康成长,曾背着他穿旧衣过木桥。

藏民的家白墙木窗,如堡垒般壮阔堂皇,细看时,发现每扇窗户每道门楣都有繁复的手工木雕装饰。灶上热着一早备下的饭菜,有土豆、熏肉和酥油茶。

“你是城里的读书人,可过得惯这样的生活?”肖向导一边给我添茶一边问。我往炉火里加一根松枝,并不确定要怎样回答。

城市的便利与热闹,衬闪烁霓虹灯,如今想来真是配得上红尘这个词。而这里的天地如此广阔,一切都是金灿灿的,金色土地与金色阳光之间,是各种层叠的绿,或明或暗,看得人心里一片澄明。即便在转身之后也会如曼妙的梦境,不断在记忆里重现。

吃完午饭骑马上山,鼻尖闻到松枝的清香与酥油茶的浓醇混合在一起,树林后有溪流潺潺流淌。我闭上眼睛寻找溪流的方向,有鸟从头顶上飞过。

我想起来,这场景就像《千与千寻》里,找回自己名字的千寻终于认出了琥珀川。

属都岗河百转千回,就是我们寻找本心的旅程。

傍晚回到悦榕,银发蓝眼睛的老先生坐在面对河谷的阳台上,金色的黄昏正经过他深蓝色的背影。他慢慢地,眨一眨眼睛。在这里住久了,你会发现,在清晨和黄昏的某个时刻,阳光会像纹路细微的羽翼,轻轻拂过你的眼睛,在睫毛上留下粉末。眨一眨,就抖落了,但你的眼睛会短暂地失明,待恢复的时候,如同被重新点亮的灯火,能照见山谷深处的牧群。

他走了这么远,大概听说过,中国曾经有个姓陶的诗人,选择在山脚度过后半生。

侍应生拿了冰桶和红酒来,他独自喝着。在这样壮阔的黄昏喝一杯本地今年酿的新酒,多么像人生的广种薄收。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