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田海的风声我只知道两点
第一点,夏田海说他是打心里想要这个孩子的。
夏田海已经四十三岁,一脸赘肉,头上的黑发已经所剩无几,白发像卧底翻身了一样闪耀着胜利的曙光。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夏田海才四十三就已经成了豆腐渣,不是高血压就是脂肪肝,要么是痛起来要人命的痛风,一到阴天下雨,脚肿得跟个胖胖的萝卜似的。
孩子生下来后是个带把的,把夏田海乐得嘴里能塞下一只青蛙,青蛙呱呱呱,他哈哈哈。那天夏田海就那么哈哈哈地傻笑着,还把桌前的羊蝎子往我跟前推,说:“你吃,你吃。”接着一口闷下一杯,最后“啧”的那一下特别舒坦。
夏田海说:“人生最大的喜事,就是老来得子啊。”
“夏哥,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四岁半的女儿啊。女儿可是爸爸小棉袄。”我拍拍他的肩膀。
“没忘没忘。小棉袄是暖和,但儿子是爸爸的小棉裤啊。”
“啥意思?”
“小棉袄暖心,可小棉裤遮羞啊。”
“没想到,你还重男轻女呐,现在女儿比儿子吃香。现在大家不都在说女儿是招商银行,儿子是建设银行吗?”
“建设就建设吧,吃得苦中苦,后继才有人。我可不能让夏家在我这里断根了呀。”
“真封建。政府都说了,女儿也是传后人。”
“话虽这么说,但有女儿和有儿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心里不一样。”
“你是心里作祟。”
“管他娘的,反正老子我现在儿女双全,怎么一个‘好’字了得?”
说完,夏田海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个,然后把酒杯扽在桌面上,长舒一声“好”。
我咬牙切齿:“感觉你在凡尔赛。”
第二天下午,夏田海去医院换他姐。妻子孟芸临盆这段时间住院都是他和他姐两个人轮流照顾,夏慧芳主攻上午,夏田海负责下午和晚上。虽然夏田海和孟芸没有扯证结婚,虽然走结婚登记那个形式就已为她夏家生了个女儿,但他姐夏慧芳对这个弟媳是一百个满意的。人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能干。所以,夏慧芳对孟芸是带着讨好的心态的,为他这个弟弟。
当夏田海按照护士的指示去领取儿子的出生证明时,他傻眼了。出生证明的名字一栏里赫然写着“孟子熙”三个大字。他仿佛在看一个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名字,灵魂出窍了好一阵。在跟护士反复确认好几遍之后,才确认好关系,挪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孟芸的病床前。孟芸正在给孟子熙喂奶,夏田海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她喂的是别人的儿子,孟子熙的脸逐渐模糊,越来越丑。
夏田海隐忍着,说:“儿子就叫孟子熙?”
“嗯。”孟芸轻描淡写,“孟子熙不好听?”
“不知道。不知道好不好听。谁管他娘的好不好听。我只管他为什么叫孟子熙?”
“你吼什么?”孟芸瞪了一眼,“为什么?因为孟子熙好听,顺口。”
“难道夏子熙不好听吗?”
“夏子能有孟子如雷贯耳吗?孟子谁不知道啊,大名鼎鼎的亚圣。夏子?夏子是谁呀?听不清楚的,以为是瞎子呢。”
夏田海被怼得哑口无言,暴跳地说:“我是说他为什么不姓夏?而姓孟?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女儿跟你姓,儿子跟我姓。”
孟芸说:“我临时改主意了。儿子要上户口,我俩还没登记结婚,只能上我的户口。我的户口可在浙江欸。浙江户口难道它不香吗?”
夏田海听不下去了,拾起地上大概是孟芸吃过的水果皮,气呼呼地走出病房,到楼下猛抽了三支烟,一刻也不带停的。
让夏田海郁闷的不是儿子叫孟子熙,而是妻子孟芸商量就不商量,就在出生证明上写下这三个字。关于第二个孩子跟谁姓,夏田海和孟芸交换过不知多少次意见。其实孟芸也知道,第一个孩子跟自己姓,夏田海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第二个孩子,且还是个儿子,也不跟夏田海一个姓,任谁心里也堵着慌。孟芸最后才勉强同意,说:“你去给孩子想个名字吧?”那一刻,夏田海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击中,鼻子一酸,老泪纵横。
可今天妻子孟芸大刀阔斧,当机立断,一锤定音。
这一锤子把夏田海锤得脑袋嗡嗡的,耳鸣一样。但夏田海不敢让孤儿寡母待太久,任由耳朵轰鸣,也装作像平时那样照顾孟芸,似乎刚才的事云淡风轻,啥事没有。孟芸不知道夏田海的脚肿了起来,一阵一阵地疼,也不知道他血压飙升了,浑身无力,更别说他现在好像被人拿一块烧红的铁狠狠地在心上烙一个印。
孟芸觉得夏田海已经平复了自己。
晚上,夜深人静,夏田海趁妻子孟芸和儿子睡着,偷偷溜出去在护士站和人闲聊。都是初为人父,对方一脸愁容,眼角的血丝清晰可见。那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求饶似的问夏田海有没有什么好的名字?他想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但他文化水平有限,只上过小学。“我宁可去工地多扛几袋水泥,也不愿想这个。想想我爹给我取名叫朱会飞,多不容易啊。我总不能也这样,给自己儿子取名什么朱能跑吧?”
夏田海咧开嘴笑:“我还想过给自己儿子取名夏水道呢。”
那男人也跟着乐呵起来。
“管他娘的。朱能跑就朱能跑吧,跑得快也不错,也许会成为下一个苏炳添呢。”
夏田海立即劝阻:“别别别。我给你想一个,叫夏……呸,朱……朱禹谦。禹是大禹治水的禹,谦是谦谦君子的谦。”
“哦。大禹治水,谦谦君子。寓意很好。谢谢兄弟啦,”男人激动得握住夏田海的手,然后奔护士站而去,“护士,我想到名字啦,我儿子叫朱禹谦。”
夏田海看着男人的背影,一脸心死,好像他刚刚把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卖给了这个男人。
出院后不久,孟芸就马不停蹄地给远在浙江的家人打电话,而且还是偷偷地背着夏田海。就算是来不及躲避,孟芸也会躲进卧室里,关上房门,一打就是半小时。后来夏田海才断断续续地听出来是关于孟子熙上户口的事情。夏田海识趣地把自己所有的证件都拿出来,亮在餐桌上。
孟芸有点尴尬,但不得不说:“孟子熙上户口的事情,你跑一趟浙江。我爸年纪大跑不动。”
嚼在嘴里的饭差点噎住他,夏田海只说了一个字:“跑。”
第二天夏田海就悲壮地去了浙江,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感。你还别说浙江办事效率就是高,一半天的功夫就全搞定了,孟子熙就像“注册”一样注册在了孟家的户口上,开启了他的人生坦途。
也就是那时候,夏田海开始醒悟那个叫“孟子熙”的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孩子。
第二点,也是夏田海说,他说这一切都怪领导。
那天阳光明媚,春风得意。夏田海正在自己的工位上摸鱼,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突然,微信里就弹出一篇文章,标题很吓人,《中年男人的危机不是被辞退,而是你在上班,老婆却在外面》。夏田海对这种无聊文章往往是不屑一顾的,可紧接着,微信又跳出一段信息:“老同学,这是我写的,你快给看看。”夏田海这才仔细辨认,是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刘言发来的。这当然得支持,帮老同学增加阅读量也不错呀。
说实话,那篇文章写得很烂,但故事却很吸引夏田海。
故事说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勤勤恳恳上班,让妻子安心在家带孩子,却不料妻子背着自己和领导好上了,更可怕的,他发现自己的孩子竟然不是自己的。怪不得当初美娇妻那么爽快就答应他,跟他在一起……
夏田海原本嗤之以鼻的,但越看越觉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不就是自己吗?大腹便便,有些臃肿,各种“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妻子孟芸不也是美娇妻么?除了孟芸并没有安心带孩子这一点。
不过,夏田海还是给刘言发过去一个不屑的表情。
“你还别不信,现在流行防火防盗防领导啊。”
“领导有啥好防的?”
“领导有权有势啊,尤其是人到中年,离婚之后就是一枝花啦。有房有车有钱,谁不喜欢事业有成的?”
“我们家孟芸就不这样。”
“那可能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夏田海有点火大。
“口误口误。”刘言还发来一个掌嘴的表情包。
“带你的狗屁文章滚吧。”
虽然这么说,但夏田海心里还是有些郁闷,深呼吸想要整理整理情绪,可连摸鱼的心情都没有了,脑子全是“防火防盗防领导”。
当晚,夏田海去幼儿园接女儿回来,刚到小区大门,就看到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停到跟前,接着妻子孟芸从车里下来,怀孕一个多月了,肚子已经有点形状,嬉笑着跟车里的人打招呼拜别,脸上的笑容是难得一见的。女儿立即蹬腿而去抱住孟芸,夏田海心里却咯噔一下。
“那是你领导?”夏田海轻描淡写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
其实夏田海没看到,他是心里咯噔那一下知道的。车窗玻璃黑乎乎的,是看不清里面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夏田海仿佛看到孟芸的领导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西装革履黑皮鞋,头发也许梳成大背头,脸上老是挂着迷人的笑,显得很有魅力。夏田海也努力挤出迷人的笑,但他只觉得脸部很僵硬。
妻子孟芸也说:“你见鬼了呀?”
夏田海不是见鬼了,而是遇鬼了,是只色鬼。他发誓要把这只鬼给逮到,让他现原形。他开始一有空就去孟芸的公司楼下蹲守,守株待兔,兔子再狡猾也有撞树的时候。夏田海就是在等这种时候。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动静。夏田海只能灰溜溜回去。吃晚饭的时候,假装无意地问道:“你们领导怎么好久不见了,干嘛去了?”
“他出差学习半个月。怎么,你有事找他?”
夏田海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人都出差了,怎么可能逮得到?为啥不做好功课?不过他来不及抽自己,他还得回答孟芸的话:“没事。就是觉得他人到中年……”夏田海不知道怎么形容。
但孟芸紧接着问:“人到中年怎么了?”
“事业有成。对,事业有成。”
“确实,才四十出头,很厉害,很多人四十出头还一事无成呢。”
夏田海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是妻子孟芸的无心之言,她说的“很多人”当然不包括他。
果然,孟芸看到夏田海默不作声地吃饭,就接着说:“这‘很多人’不包括你啦,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我确实四十出头了还一事无成。”夏田海说。
“你看你!还说没多想。这就是多想。”
“我说的是事实啊,你说的也是事实。”
“好好好。事实事实,都是事实。”
孟芸生起闷气,夏田海也很郁闷,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别气了,你还怀着宝宝呢。”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气我?”孟芸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下来,夏田海只好起身哄她。
一天,夏田海出去送货,正好在孟芸公司附近,也到下班时间了,就想着骑上电动车带妻子去接女儿。刚走到妻子公司大楼,就看到孟芸挺着肚子钻进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夏田海想喊住孟芸,但立马看到旁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黑皮鞋的男人。夏田海吓了一跳,宝马车,黑皮鞋男人!这不就是孟芸的领导吗?领导跟他想象的差不多,只是真实的领导不是大腹便便的,很清瘦,身材还不错。夏田海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但他顾不得自己的肚子了,骑上电动车就追了上去。幸好是下班高峰期,车走得不快,夏田海是能不远不近地跟着的。
一个小时后,车来到了女儿的幼儿园。糟糕,夏田海忘记来接女儿了。真该死!夏田海又像抽自己一巴掌,然后去妻子孟芸面前负荆请罪。但领导在那里,他胆怯了,他可不想在领导面前丢面子。宁可回家跪榴莲,也不能领导面前丢现眼。夏田海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女儿看到男人似乎很高兴,立马飞扑到男人怀里,嘴里大喊“叔叔”。但夏田海从女儿的口型中看到喊的却是“爸爸”。男人也兴奋地抱起女儿,举高高,仿佛真的就是他的女儿一样。夏田海觉得不可思议,敲敲自己的脑袋,正要确认,孟芸和女儿就钻进车里走了。夏田海第一次觉得那辆车宝马的“白”,白得那么刺眼。
晚上,趁妻子孟芸洗澡,夏田海嬉皮笑脸地逗女儿玩。
“宝贝,我们来玩‘谁是爸爸’的游戏好不好?”
“好。”
夏田海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指一张领导的照片给女儿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拍的。
“这是不是爸爸?”
“这是叔叔。”
“那这是不是爸爸?”那是一张夏田海打羽毛球的样子。
“这是爸爸。”
“那这个呢?”这是领导的免冠一寸照,大概是从公司网站下载的。
“这个是叔叔。”
“还有这个呢?”还是领导的免冠照,但领导的头被P成了夏田海的样子,他还特意把头发P短,跟领导一样。
“这个是……叔叔。”夏田海心有点凉。
“这个呢?”还是刚才那张羽毛球照,但是头P成了领导的。
“这个是爸爸。”女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妻子洗完澡了,夏田海把手机收起来,还默默地把照片都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