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 连载 · 三十一 ·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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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天气奇寒，即便是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手指头尖尖仍然冻的发疼，天色阴沉沉的，昏暗低矮的云层仿佛要压到屋顶上。皇寺街上行人稀少，大清早只有肖家庄养奶牛的农户按时赶着毛驴，驮着驮桶往预订了牛奶的各家各户送去凌晨刚挤好的新鲜牛奶，毛驴脖子低下的铃铛声随着驴子的脚步由远而近有节奏的响着。牛奶很稠，一点水也没掺，倒在缸子里刚过一会，面子上就结下薄薄一层淡黄色的奶皮。黑妮哈站在大门口等着，今天她要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牛奶，因为过一会对面大巷口的接生婆王阿西要来，厨房里要给她和她的助手各准备一份早点。根据预产期，少奶奶冶海澈大概要在今天生育了。把牛奶送到厨房，就没她什么事了，剩下的由几个丫环忙活去。
黑妮哈已经十岁了，长的越来越心疼，或许是藏民血统的缘故，她一点也不怕冷。
"黑妮哈，我的娃到炕上来，外面冻呢"。
马四七隔着窗子玻璃喊着，在那个年代，玻璃还是个稀罕物件，只有像马四七这样的大户人家，才会在中式格栅窗子上安上几块。马峻和父亲一起盘腿坐在炕上，背靠着棉被，正望着墙上挂的一幅高仿《梁园飞雪图》发呆，自从前妻难产去世后，他对女人生娃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这会大脑一片空白。
"阿爷，我不冷，我不上炕，我去后院看看，阿妈要生尕妹妹了!"
"你咋知道是尕妹妹，要是个尕弟弟呢?"
六十一穿着一件青布棉袍，两只手捅在袖筒里，一边在南房廊底下跺着脚一边说。
"是尕妹妹，我昨晚梦见了，可心疼了"。
黑妮哈蹦蹦跳跳的往后院跑去，六十一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吃过牛奶鸡蛋醪糟加锅里馍组成的早点，马四七父子俩继续待在北房炕上听消息，婆婆哈丽麦领着接生婆王阿西去了后院，孙子福享还不到三岁，马四七不放心，怕今天丫环们一忙出啥差错，就抱过来让娃睡在自己炕头上。哈丽麦养的一只麻狸猫又肥又大，看着熟睡中的娃，突然用它那收了钓子的前爪在娃脸上一连几爪子。
"一边去，你个坏东西"。
马四七假装要打的样子，麻狸猫给老汉翻了一个白眼，慢悠悠的跳下炕蹲在火盆边的凳子上打起了盹。
时间过的很慢，马峻心里越来越着急，但又不能让父亲看出来，只好又木楞楞的盯着那幅《梁园飞雪图》出神的看。图中雪天的梁园天地相连，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下不见一个人影，左下角高大的阁楼边上，几株苍松被大雪压弯了枝条，雪还在不停的从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马峻心想，当年的那一天这梁园的主人在阁楼里吗?在那个寒冷寂寞的冬天，他在阁楼里做着什么?或许阁楼里很热闹，朋友们聚在一起烹着肉，饮着热茶，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欣赏着外面的雪景。唉……或许不是那样的，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真正能说到一起的朋友呢?或许连一个都没有，你看图中的阁楼门窗紧闭，人迹全无，他可能一个人寂寞的在地上踱着步子，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真寂寞啊，寂寞的仿佛连雪落在松枝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阿爷!阿大!阿妈养下了，阿妈养下了，给我养了一个尕妹妹，看，只有这么大!"
黑妮哈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了进来，把正在神游的马峻吓了一跳。
"生了个女娃?至感主，至感主，我有一对孙子了!"
马四七激动的流出了眼泪。
对马四七来说，他感觉现在实在太幸福了，甚至幸福的有些不对劲了。
自从同治十年逃命来到古城，从一提篮炒大豆做起，经过五十多年的努力，现在自己成了甘肃河东地区有名的大粮商、大皮毛商，尤其是和宁海军首领之一的马麟联手，把生意做到了军队里，一手向宁海军供应军粮，一手在马麟的支持下将藏区的皮毛收购批发到包头乃至京津，这是普通生意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命之年完成了朝觐，实现了一个中国回回平生最大的夙愿。儿子马峻年青有为，有马麟这个靠山，不愁将来没有前途。儿媳妇冶海澈精明能干，把个家操持的火焰焰的，现在又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宝贝。回想当年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艰难光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人老了总爱想过去的事情，有时候晚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经常梦见还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在白大掌柜车马店的院子里炒大豆，炒着炒着大铁锅突然破了一道缝，大豆全着火了，急的他大哭起来。惊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舒适的缎子被里，窗外就是自己家雕梁画栋的豪宅，他往往不由的使劲掐一下自己的大腿，这是真的吗?到底哪一段是梦呢?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对了，还真有一处不对劲的地方。儿子是个军人，不会做生意，孙子福享还小，不知道将来干什么营生，是该为儿子的将来做个长远考虑了。盘地!金银可以花完，生意有亏有盈，只有土地是无法再生无法消灭的东西！从一九二四年冬天开始到一九二八年春天，马四七陆陆续续购置了古城西川两千亩肥沃的川水地和榆树沟五百亩山地，这样将来不管世道如何变幻，地永远是我们马家的。
冬天慢慢的离去，正月十五一过，马峻就要回队伍了，这几天六十一显得比平时更加乖巧听话。不用两个马车夫动手，早上一起来就给马峻的那匹枣红色战马拌料、饮水、除粪，上午太阳升起后把马从后院圈房里牵出来，一边让马儿晒太阳，一边动手给马刷毛，又摸着用细牛皮条编成的缰绳爱不释手。
"六十一，你能行的很，过几天跟上少爷当传令兵去吧?"
大车夫祁安有瞅着六十一的认真劲，蹲在后院东房台阶上开起了玩笑。
"阿巴，你看我当传令兵成吗?"
六十一一下来了兴致。
"那咋不行，你都吃十六岁的饭了，个子又大，干啥又麻利，是个当传令兵的料"。
"阿巴，传令兵是干啥的?"
"传令兵?那可威风了，其他兵背的是长枪大刀，传令兵挎的是盒子枪短刀，天天跟在官长身背后，提茶倒水打苍蝇，抓马坠蹬传命令，连排长看见让三分!"
"阿巴，抓马坠蹬是干啥?"
"抓马坠蹬就是官长要出门的时候赶紧把官长的马牵过来，伸手把左边的马蹬抓稳了，小心官长上马时左脚踏空。等官长骑上马背，再把缰绳拴在马鞍子左边，把马嚼子绳递到官长手里。如果官长是随便转转，走的路近，马走的不快，传令兵就一路小跑跟在马后，如果路远就骑马跟在官长身后"。
"我明白了阿巴!"
五十岁过后马四七就和老婆哈丽麦分房而寢了，哈丽麦和黑妮哈睡西厢房，自己则和六十一睡在北房的西炕上。宵礼一结束，看着马夫们将前后院的两座大门上了门担，爷俩就早早入睡了。冬天夜长，睡下又睡不着，马四七正思想着要和六十一唠个什么嗑呢，六十一却一骨碌钻到了他的被窝里。
"阿爷，你脊背里哪里痒，孙子给你扣扣?"
六十一嬉皮笑脸的说。
这娃平时瞌睡重，头挨上枕头就睡死了，让他扣痒痒简直是一种奢望，今天这是咋了?这个小鬼头一定是又打了一个自己的小算盘，马四七心想。
"不痒痒，哪儿都不痒痒"。
"那，我给阿爷砸一砸腿子?一天走路，腿子一定困了!"
"腿子也不困!再甭绕，说，你又打了个什么尕算盘?"
"嘿嘿，阿爷咋知道我心里有个算盘?阿爷，我想跟着阿巴当传令兵去!"
"怪不得，今晚上又是扣痒痒又是砸腿子的，原来是嫌阿爷老了，要跟上主麻走呢，你这个没良心的!阿爷平时白心疼你了!"
"哎呀，阿爷你可这么着甭说，我可心疼你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太喜欢当兵了，我不喜欢做买卖!"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的什么传令兵，这又是谁给你上的当?"
"没人上当，我自己想好的。阿爷你偏心眼，你胡说着呢!"
"我咋胡说了?"
"你刚说好男不当兵，阿巴咋就可以当兵?我咋不能当兵?不成，不成，你今晚要答应我，不然你甭睡!"
六十一搬着老汉的脑袋摇了起来。
"对了对了，你这个尕娃，阿们这么难缠，明早问你阿巴去，他让你去你就去。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走了晚上谁陪我说话呢?"
"福享啊，福享陪你说话!"
"福享?唉……福享有你这么大我怕是已经入土了!"
爷孙俩吵吵闹闹的入睡了。
正月十七，马峻出发的日子到了，营里派出的两个传令兵己提前一天赶到了家里。一家人吃过早饭，六十一将枣红马牵出后院在大门口等着，马四七老两口、冶海澈抱着己经出月的女儿、马四七的大跟班包尕董、家里的两个马夫等老老少少都出来送行。六十一早早脱掉了长棉袍，换上了一身短棉衣，脚把骨上的裤管还用青布条扎着。
"这个娃今早怪怪的，他扎个裤腿干啥?又不是他要出门"。
哈丽麦看着马四七说。
"哼哼，六十一今早耍把戏呢，你看着!跟上主麻跑呢!长大了，不听话了!"
马四七无奈的说。
马峻和大家道过赛俩目，转过身亲吻了一下冶海澈怀里刚满两个月的女儿，骑上马背正要走呢，六十一一把抓住马蹬不放手了。
"阿巴，你把我领上，我要跟上你当传令兵去!"
"六十一，你还尕，跟着阿爷吧，当兵苦大的很!"
"我不，我就是想当传令兵，我不怕苦!阿爷，你说，你说话!"
六十一一面两只手死死的抓住马蹬不放，一面向马四七求助开了。
"主麻，你就把他领上走吧，这几天天天晚上闹，我同意了。尕娃还尕，你照顾着"。
"多谢阿爷!奶奶、阿妈，我走了啊!"
六十一像个猴一样攀上马背，骑在了马峻身后。
"你咋说走就走了，也不给奶奶说一声"。
哈丽麦埋怨着。
"那就跟上走吧，你也该出窝了!"
马峻两腿往战马肚子上一夹，马儿撒开蹄子向前奔去，越跑越快，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