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荷光者
在我们这座城市,荷光者是一群神秘的家伙。
从没有人见过他们,但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因为我们这儿的每条街道上都张贴着通缉荷光者的告示,市中心的巨型屏幕上也常常滚动播出这份长年有效的通缉令。
我爸把那通缉令念给我听过。当时他抱着我,站在街边的公告栏前,指着那上面的字逐一读出来。
我爸是一所学校的语文老师。他大概想用这种方式教会我认字。
我记得那通缉令上写着:“本市公民皆有揭发、举报荷光者的责任和义务。一旦发现荷光者及其团伙的踪迹,必须立即向所在街道的管理机构报告。任何人不得掩护、藏匿荷光者,一经发现,必处重罚......”
我爸把这些字在我耳边轻声念出来,嘴里呼出的热气让我的耳朵一阵阵发痒。我注意到他的气息不太平稳,额角也微微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还好,他终于读到了通缉令上的最后一行字。这一行写的是敦促荷光者自首的话,说他们如果“主动坦白”、“弃暗投明”,就可以得到“宽大处理”。
“什么叫‘弃暗投明’?”我问。
“就是离开黑暗、投向光明。”我爸说。
“可荷光者本来就是光明的啊?他们这应该叫‘弃明投暗’吧?”
我爸无声地笑了一下,把脸转向我,眼里闪现出一丝亮光。每次他说“莱特你真聪明”时,眼睛里就会闪现出那样的光。不过这次他什么都没说,神色很快变得凝重起来。他抱紧我,快速往四周看了看,然后低头快步走回了家。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对荷光者的好奇心也与日俱增。我似乎天生就对这类神秘的人和事充满好奇,一有机会就打听、搜集有关他们的信息。可惜我能得到的“情报”少得可怜,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一些闲言碎语。
比如有人说荷光者是一群身上会发光的人,而且会用自己的光传染别人,让别人也发光,就像传播流感病毒一样。只不过流感患者是无意中传染他人的,而荷光者则是有意为之,所以格外可恶。也有人说荷光者们有一个秘密组织,经常举行神秘的集会,商议如何感染全城的人,让所有人都变成像他们那样的荷光者。
这些零星的传言让我天灵盖发凉、脊梁骨发热。我一兴奋就是这个样子。令我诧异的是: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荷光者?从没见过一个身上会发光的人?既然全城都在缉拿他们,想必他们的人数不会很少,可我为什么就一个都见不到呢?
我去问我爸。他从正在批改的一摞试卷上抬起头来,习惯性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据说他们都穿着一种特殊布料制成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样就把身上的光遮住了,表面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那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叫大家都脱光衣服呢?这不就能立刻发现荷光者了吗?”我问,对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颇为得意。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把音量压到最低,说:
“如果那样做,所有人都有被感染的风险,而这是城市管理者极力要避免的。不能让人们看见荷光者的光。看见的都有可能被感染,除非是免疫力特别强的人......据说有些特殊体质的人、尤其是孩子,只要看一眼那个光就会被染上。”
“那要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单独检查呢?”
“十几年前就这样做过了,搞了好几次全民突击检查呢。奇怪的是,一个荷光者都没发现。也许他们有办法暂时关闭自己的光吧......”
我爸的这番话更加深了我对荷光者的兴趣。我立志要凭一己之力找到荷光者,哪怕只找到一个也行。找到之后怎么办呢?去举报吗?这我没想过。我只想找到他们,就像一个天文爱好者只想找到夜空中的某颗星星一样。一旦找到了,并不能对那星星做什么,只能遥望着它,知道它在那里,存在于宇宙中的某个地方。这就够了!
我对荷光者的热情也是如此。我只想确认他们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在这里,在我能感知到的某个地方......
有一天放学后,我跟我爸一起乘地铁回家。坐在对面的一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个子不高,穿着一身不知什么布料的银灰色连体衣,戴着墨镜和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这会不会是个荷光者呢?我意识中那根敏感的神经被调动了起来,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我爸感觉到了我目光的无礼,轻轻咳嗽了两声,算是一种提醒。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要看。
此时这截地铁车厢化作了无垠的宇宙,而我死死盯着那浩瀚星海中的一颗星星。那可能是我想找的那颗,也可能不是。没关系,反正我就是无法把目光从这颗星星上移开。
地铁在“希望门”站停了下来,那人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的心狂跳起来,仿佛宇宙即将坍塌一般。那人这时已经跨出了车门,却突然回过头来。就在车厢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我看见他摘下墨镜,对我微微一笑。是的,他没摘下口罩,但他眼里的目光让我清楚地知道他在对我笑。他的目光击中了我。
我的心被那道闪电击中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正和我爸并排走在通向出口的通道中。我站住了,对我爸说:
“我发热了。”
我爸蹲下身来,用掌心试我脑门的温度。
“不是那里。是这里。”我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
我爸朝我心口处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眼睛睁得老大。随后他又一次迅速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把我夹克衫的拉链拉到下巴处,带着我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这天夜里停电了。每个房间都一片漆黑,只有我的卧室还有点儿光亮。我妈、我爸、我姐走进我的房间来找蜡烛。当他们看到没盖被子、坐在床上的我时,不约而同停止了动作。我姐刚张开嘴发出半声惊叫,就被我妈捂住大半张脸拉出了房间。
我爸看了看我的心口处,随即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件全新的夹克衫,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衬里处好像有种特殊的涂料。他叮嘱我以后就穿这件衣服去上学,要一直穿着,拉链一定要拉严,回到家之前绝对不能脱掉。
我点了点头。
我似乎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不太愿意知道。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梦见了宇宙星空和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
后来的日子里,我都是穿着那件特殊的夹克衫度过的。我爸时不时地会露出一丝担惊受怕的神色,鬓角处渐渐显现出星星点点的白发,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我对荷光者的兴趣丝毫未减,但不再公开打听他们的消息了。我学会了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幻想着和他们有关的一切。
城市里停电变得越来越频繁,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只感觉到生活变得越来越不方便了。开始时是一星期停一次,后来变成了隔一天停一次,再后来是一天停好几次。终于有一天,彻底没电了。
一天、两天、三天......好多天过去了,依然没有电。人们的不满越积越多,忍耐力几乎达到了极限。各种传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流淌,几乎每一个都跟荷光者有关。有人说是荷光者造成了这场危机,也有人说不是那样,也许是对荷光者的缉拿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又过了些日子,我们的城市彻底瘫痪了,绝望的情绪四处蔓延......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天--天数已经无法统计,因为我们连日光都没有了,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持久的黑暗。
这时的我们就像被闷在了一口庞大的高压锅里,在看不见的火上被无声地烹煮着。很快有人精神崩溃了,凄惨、癫狂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在那不自然的“黑夜”里燃烧着,像一簇簇形状怪异的、冰冷的焰火......
我的家人都沉默着。我看不见他们,但知道他们就在身边。我并不害怕,也不担心什么,反倒有点儿自得其乐,因为我有我的宇宙。
那无边的、广阔的黑暗正好做我幻想的布景。我久久地凝视着我的宇宙,欣赏着大大小小的、如细碎水晶般璀璨的繁星。其中有那么一颗,特别大,特别亮。我喜欢盯着它看,想像这颗星球上的风景和人物。我给这颗星星起了个名字--“希望门”。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能看到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那颗星星的存在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直到那一刻--我发现家人都聚拢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凝望着那颗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星星。
他们说:“快看快看,它又变大了一点儿,比刚才更亮了。它会不会变成一颗新的太阳呢?就像我们天空中原来的那颗一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颗星是真实存在的,不止我一个人能看到它。
现在那颗星已经变得像一轮满月那么大了,低低地悬挂在前方,照亮了城市中的一小片区域。很多人都看到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朝那轮月亮走去。
我也去了。有人牵着我的手,我知道那是我爸。
我们走近了那月亮的光,惊讶地看到了他们!
是的,他们!那群荷光者!他们聚集在城市中央的广场上,全都拉开了上衣的拉链,让光从他们的心口放射出来。这些光聚到一起,形成了那个小小的月亮。这月亮在不断变大,因为不断有人加入到他们中间。
在这群荷光者中,我看见一个身材不高但很匀称的人。他的银灰色连体服的拉链也拉开到了胸口下方。他对我笑了笑。我心头一振,瞬间回想起了那截地铁车厢和“希望门”站。我又一次被那道闪电击中了。
我爸蹲下身来,拉开我夹克衫的拉链,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看着我说:
“莱特,你也去吧。加入他们。你是......”
他顿住了,然后轻柔而又郑重地说道:
“你是荷光者。”
我爸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在闪烁。那是泪水的膜在月光中震颤。
我朝那个月亮走去。我们的光聚在一起,渐渐变成了一轮太阳,越来越亮,直至照亮了整座城市。
......
如今在我们的城市里,几乎人人都是荷光者了,因为大多数人的身体都已能够发光。
市中心的巨型屏幕上有时还会播出一则广告,内容是邀请无光症患者前往光疗院接受治疗。那广告里说:无光症是由于意识闭锁而导致的身体机能障碍,只要接受一段时间的光疗就可以治愈。希望城里已为数不多的无光症患者积极前去治疗,早日“弃暗投明”。
顺便说一句:城里最早的那批荷光者中,有不少后来成为了光疗师,治愈了许多不会发光的人。另外一些荷光者则成为了这座光之城的新任管理者。
......
“离开黑暗、投向光明--这就是‘弃暗投明’。”我对孩子们说。
现在我已长大成人,在一所儿童乐园里当陪伴者。我们这座光明的城市里没有那种叫做“学校”的教育机构,只有一个个儿童乐园。这些乐园里也没有老师,而是有许多像我一样的陪伴者。
我们给孩子讲解身体发光的原理,也会在适当时机讲述这座城市多年前经历的那场停电危机和持续多日的彻底黑暗。
造成那场危机的原因后来已经调查清楚了。原来,当时的城市管理者启用了一套据说极为先进的超级智能管理系统,把多个管理部门的职能整合到了一起。那些管理者相信这会大大提升这座城市的管理水平。
那个智能管理系统确实非常高效,能够实现多个部门管理项目的无缝衔接,做到一体化、全方位的统筹与协调。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由于执法部门将“荷光者”标注为特级危险目标,于是系统中央处理器识别出这一目标后,便立即展开了超级快速、超大规模的智能联想,将一系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锁定为“关联危险目标”,并自动调用一切管理资源对这些目标进行干预、屏蔽和打击。
这样一来,输电光缆、照明系统、光刻机企业、光盘销售店等等与“光”、“电”相关的设施、行业均受到强力压制和攻击。再到后来,由于日光也被智能系统标识为与荷光者关联的危险目标,所以一张用来屏蔽太阳光的巨幅黑膜便自动生成并覆盖了整座城市,以确保没有一丝阳光能渗透进来。
当然,由于光、电等能源的日趋枯竭,那个超级智能系统自身也渐渐停止了运行,最终陷入了绝对死寂的状态。
这就是那段极致黑暗日子的由来。我们把这些都写进了历史书中,而那些书就摆放在儿童乐园的书架上,供孩子们翻阅。
有一天,我的孩子拿着那样一本历史书,跑来问我什么是“荷光者”。
听了我的解释后,他略有些失望地眨了眨散发着彩虹色光芒的大眼睛,说道:
“身体会发光的人?那不就是普通人吗?!”
说完,他好像暂时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放下书本,跑出去玩了。
我透过水晶墙壁,望着院子里快乐嬉戏的孩子们。他们小小身体发出的光与树木、花草发出的光混合在一起,激荡起一圈又一圈色彩斑斓的涟漪,不断向周围扩散、蔓延......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仅人体会发光,一切生命体也都会发光,所有矿物、植物、动物都是如此。这众多的光汇聚起来,持久地照耀着这座城市,因此夜晚已不复存在。这里成了一座永远明亮的光之城。孩子们已很难想像当年曾有过那样黑暗的日子,曾有过那么多不会发光的生命。
我在心里对我的孩子说:
没错,当年最先照亮这座黑暗城市的,的确是一群普通人。
但是孩子,正是因为他们,历史记住了一个并不普通的名字--
荷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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