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阿茶
一
今天的太阳格外暴躁，好像想把整个村子晒出个底朝天来。尽管落山好几个时辰了，地表还是有着炙热的温度，久久不能散去。远处的山反映着朝霞的颜色，后山的虫子都变得慵懒起来，叫声也没先前的张扬，有一声没一声地在树上呻吟。 男人们埋头在地里忙着割稻子，女人们在远处的田庄里收着茄子。今年收成可真好啊！稻子金灿灿的，颗颗饱满；茄子紫得发光，像成串的铃铛似的挂满了菜园。
阿茶一把抱起了地上摘好的茄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筐里。瘦弱的阿茶小心地搬起这比她人还要大的筐，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压倒。一趟又一趟，摘完放，放完运。在烈日的暴晒下，阿茶的汗衫早已湿透了一遍又一遍。她实在是太瘦了，简直就像一只晒干了的茄子。她的手就像蛇皮一样，被烈日晒得龟裂，被竹筐割出口子，血就像她身上的汗一般，流了干，干了又继续有了新的口子。旁边的妇人叫苦不迭，阿茶一声不吭地忙着手头的工作。在这枯燥又辛苦的工作压榨下，女人们经历了一个接着又一个的春夏秋冬，从黄花姑娘熬成了中年妇女。
二
阿茶年轻时候是个俊俏的姑娘，不过在“地主最大”的时代这并不是件好事。在阿茶才12岁时，她就被东家刘财的二儿子给瞧上了，一天阿茶父母都去东家的田里干活了，刘家的混小子上门想非礼阿茶，阿茶誓死不从，拼了命地往外头叫喊。其实很多人都听见了，可是谁又敢上去解救呢？得罪了地主可是死路一条啊！路过的妇人们小声私语着：“这应该是这孩子在家里闹着玩吧？”“没错，我们还是赶快去田庄割草吧”。 从那以后，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劝导，阿茶也不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是精神受刺激导致语言功能丧失，还是她再也不愿意跟人交流，没有人知道。再后来，经过媒婆吴三嫂的介绍，阿茶嫁给了邻村的瘸子李四。
三
一天劳作后已经是黄昏了，天也蒙上一层黑了。地主刘财规定了：天黑了所有人才可以回家。阿茶总会习惯性地站在田坎边上等李四。见着阿茶，李四就一瘸一拐地从田里爬上来，带着一身的泥和汗，两人互相搀着往家里头走。李四是个好人，他知道阿茶的过往，却一点儿也不嫌弃，反而十分疼惜她。对于李四，阿茶从开始的抵触到接受到再到现在的依赖，不过即使如此，阿茶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晚饭是从刘财家的剩饭桶里打出来的，本来是用来喂猪的。虽然只是一些少爷小姐没吃完的骨头，残羹。地主婆却还是站在旁边死盯着，生怕他们多打出了一根骨头，饿着了圈里的猪。饭菜飘着一丝馊味，可是阿茶和李四早已饿得不成样子，三下两下就把饭给吞完了。地主家的狗还精力十足地在宅子门口汪汪汪地叫时，村子里的人早累得睡了过去，明天早上鸡一叫，又该去劳作了。
四
蝉终于不再在窗边的树上吱吱叫了，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了灰白色的霜。夏天可算是完全过去了，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也就过去了。不过越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地主婆管得更紧。听说今天地主又去城里了，说是去进货，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去嫖娼了。所以每当这时候，地主婆的表情就十分狰狞，她像一头狠毒的老鹰，鼻子勾曲着，挥着她的蝇鞭，迈着她那有节奏的阶级步调在田坎里走来走去。这几天，阿茶状态不太好，一天吃不下东西，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神里充满了倦意。阿茶正埋头割着草，一阵眩晕，她跪坐在了地上。可能是前几天太累了吧。阿茶心想。正在她准备起身时，一阵刺痛感落在了她的背上，火辣辣的，猝不及防。阿茶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像提起了一只死兔子一般。原来是地主婆！刚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阿茶心里一阵懊悔。地主婆虽然是个女人，可是力气却不小，身材也是很壮实。阿茶低着头，本以为沉默就能解决问题，可是没想这还没完。地主婆的言语远比她的长相还要恶毒。她咧着她的大嘴指着阿茶的鼻子：“你这个没皮没脸的婊子，小时候就会勾引男人，长大了还只知道躲懒！”“没用的东西，不会说话是吧？那干脆把你的舌头割了算了！”边说还边用她那白得可怕的手戳着阿茶的肩膀，阿茶实在是没力气了，往后退了好几步，阿茶的脸红得像天边最红的那片朝霞，好像可以渗出血来。她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可就是不见半滴泪下来。妇人们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眼睛投向了阿茶，皱着眉头，眼神里闪过一次同情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麻木和冷血。在这块土地上，身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谁还没经历过这档子事呢？妇人们又低下了头，像一田的麦子，被风吹过扬起来了，不过很快又安分地垂下去了。地主婆骂累了，狠狠白了阿茶一样，自言自语了几句，便慵懒地扬起蝇鞭往宅子里移去。
五
夜晚，李四见阿茶眼神空洞，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李四吓坏了，不管阿茶的抗拒，踉踉跄跄地把她背到了整个村子里懂点唯一医术的张婶子家。李四在一旁直哆嗦，一脸的心疼和不知所措。张婶子给阿茶把了把脉，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她笑了笑，对李四说：“放心吧，你媳妇儿有了。”李四一听这话，本来拧成一团的五官立马舒展开来，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紧紧抓着阿茶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的，鼻涕眼泪一把流。见李四这副模样，阿茶也被逗笑了。
按规定来说，怀了孩子的女人在肚子大之前还是必须留在菜地里干活的，等肚子大到影响活动时再到后厨去烧柴火。怀上孩子以后的阿茶，比以前要爱笑了一些，也许是肚子里的小生命给了她力量以及活下去的理由。虽然不说话，但是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她的愉悦。李四也是喜得不得了，常常趁着地主婆不在，偷偷地从田里爬上来，摇摇晃晃地往阿茶那儿跑，菜园里的妇人都拿他们俩打趣。
日子一天天过，阿茶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工作场地也从菜园到了后厨。哪怕每天被烟熏得灰头土脸，阿茶心里还是喜盈盈的，她一天比一天更能真切地感受到肚子的小家伙在长大。
六
时间过得飞快，又是一个轮回，到了初夏时节。阿茶的肚子早已鼓起来了，像地主田里的西瓜。李四扶着走路颤颤巍巍的阿茶，准备去后厨讨点剩饭吃。迎面而来的是地主家的小少爷，长得白白嫩嫩的，手里拿着一瓣红彤彤的西瓜，果肉与他的牙齿摩擦后发出滋滋的声音，诱人极了。阿茶从来没听过这么诱惑的声音，西瓜这个东西她也只是在地里搬过，从未入过她的口。她实在是太馋了，步子也不听使唤了，死死地定在了那里。地主的少爷好像也学会她妈的那股子优越感，见着阿茶的那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他迈着模仿拙劣的他们那个阶级独有的步伐向阿茶走去，到了阿茶面前狠狠地啃了几下果皮上残余的果肉，好像要把皮也给吃了。吃完了把皮用力地砸在了阿茶脚边，然后吐了吐舌头：“哑巴没得吃！”然后，边擦着嘴角的西瓜汁边扬长而去。李四气得青筋爆了出来，一条一条的青绿色，好像要撑破他的皮。李四捏紧了拳头，整个人都在发抖。阿茶这才缓过神来，拍了拍李四，让他消消气。
今天剩饭桶里所剩无几，李四把整个身子都钻进了桶子里才勉强刮出了一碗。勉强吃完了以后，李四先是把阿茶送回了家，又说自己落了什么东西在田里，慌慌忙忙地就往田边赶。阿茶没有当一回事，轻轻靠在床边摸着肚子，她实在是太累了，就这样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是她们一家三口在田坎上吃着西瓜，那西瓜有阿茶人那么高了，三个人怎么也吃不完，吃饱了便靠在一起睡着了，能吃到那样的西瓜，死一百次也不亏了。
七
阿茶正在梦中大口吃着西瓜时，一阵狗吠把她拉回了现实。阿茶一阵激灵，噢，原来是梦啊。天已经完全黑了，好像要把整个村子给吞噬。后山的虫子在夜间更加活跃了起来，一个劲地在枝头聒噪。李四还没有回来，阿茶心里有些发毛了，连忙起了身摸着黑往田边走去。还没到那，就见着了地主宅子旁边有一群人。 她心里感到隐隐的不安，手心里攥满了汗，心跳像漏了一拍。走近了，她听见村民们小声议论着：“这也太惨了，真不值啊。”见着阿茶，大家都没作声了。阿茶越发觉得不对劲，鼓着肚子就往里头挤。映入眼帘的是地上呼吸微弱的李四，一身全是血，嘴巴是张开着的，眼球已经突出来了，很是狰狞。他就像一条死狗似的缩在路边，手里头还死死攥着一块西瓜皮。阿茶吃了一吓，跪了下去，全身瑟瑟发抖。一个妇人对阿茶说：“你家男人因为偷地主家的西瓜，被地主婆发现了，给打成了这样。刚才张婶子瞧过了，已经没气了。”
阿茶瞪大了眼，腮帮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一鼓一鼓。她看不见周围劝说她的村民，拼尽全力爬了过去。她在尸体旁的血泊里打滚，撕心裂肺地哀嚎，发出不像人的叫声，这声音穿过了田野，村庄，传到了更远的山村。看热闹的妇人们傻了眼，一声不敢吭，她们震惊的是，原来阿茶不是哑巴。一道红流顺着阿茶的腿往下流，阿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村民们见状不对，把阿茶抬到了张婶子家。
六
天色渐亮，阿茶终于生了，不过没有清亮的哭声，村子里依旧一片死寂。孩子挣扎了很久，还是没坚持住，死了。 月亮穿透树林，洒下点点月光，一大一小的棺材带着哭声向村口移去，不过很快，夜又静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