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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戏

2023-06-04  本文已影响0人  魏治祥
图:网络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

“多来米发索拉西多—”

“多西拉索发米来多——”

每天清早,在梅林公园里活动的人都会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临河的一株核桃树下,一个高大的青年笔挺地站在那儿,面朝滚滚沱江惊喳喳地喊,拖声摆气地唱。已经是穿两件衣服的季节了,青年却是背心短裤,看着就替他冷嗖嗖的起鸡皮疙瘩。

“他是哪个?”一个问。

“哪个?瞎戳戳的,汪眼镜你都认不出来,嘁!”一个答。

“哦,汪眼镜,南瓜不结!”问的人说,意思“难怪不得”。

可见汪眼镜是大大的名人。

那时候县城不大,方圆不到两里,居民不过数千。街坊邻里见了面,不管是不是饭点,都会问“吃没有?”“吃了。你呢?”算是打了招呼。称呼某人也简单,一般是姓氏加职业。姓甘,打锅盔,就叫甘锅盔。姓薜,卖素面,就叫薜素面。姓赵,修手电筒,谓之赵电棒。......

唯有汪眼镜例外。

汪眼镜叫汪劲松,不是卖眼镜的,也不是修眼镜的,而是体育教练。以乒乓球为主,其余长跑短跑跳高跳远打篮球,都教。总不能今天喊汪乒乓,明天喊汪跳高,后天又改成汪长跑。总得安一个合适的汪啥子,好在镇上戴眼镜的少,而且戴眼镜的都叫某老师,就把他喊成了汪眼镜。那还是1956年,汪眼镜夫妇皆从部队转业,一个是文工团演员,一个是卫生所医生。汪妻的安排倒是对口,仍从医,去了县城四桥镇的联合诊所。汪眼镜的专业是唱歌跳舞,不好安,文化馆缺一个打金钱板的,汪眼镜不会,正好体委是个空架子,加上他说他业余爱好乒乓球,再加上有不少爱打乒乓球的小学生缺教练,便打发去了体委。

那时候体委差不多属于可有可无的单位,干部群众加起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主任老赵,一个自然是新来的汪劲松了。老赵长得矮小干瘦,唯一懂得的体育项目是跑步,而且是那种不正规的跑法,撒腿就跑那种。汪劲松的到来,老赵终于有了部下,下乡搞运动不一定每回都亲自去了。再者,小汪是个很能折腾的人,一来就建立了业余体校,专门教授乒乓球,体委一下子有了人气,三张混凝土乒乓球桌很快就不够用了。

体委与文化馆相邻,一栋二层木结构楼房,底楼办公,楼上两个房间本来堆了些杂物,略加粉刷,便成了职工宿舍。要说汪劲松的运气还真不错,一来就在楼上安了家。

体委的前面是两个篮球场,同时也是看坝坝电影的场地。球场南边是大片的树林,主要有两种树,梅花树和核桃树。放电影时,银幕就张挂在两棵核桃树之间。穿出树林,便是滚滚沱江了。

汪眼镜很快就成了名人。本来是四川人,偏要卷起舌头说普通话。四川人说普通话难听,小镇人讥之为“陕西骡子学马叫”,一脸的不屑。汪眼镜也是“陕西骡子“,一口川普,听起来怪眉怪眼的。汪眼镜与人打招呼,不说“吃没有”,而是你好,你早,也是怪怪的。对年长者,他还会欠身,把“你好”说成“凝好”。“凝”的意思是表敬意,汪眼镜解释说,就是“你”字下面加了“心”,这个字只能说普通话,用四川话发音是没有区别的。汪眼镜早晨要跑步,一身运动衫打得精湿,一看就是吃得太饱,钱多得没地方消灾。跑完步又到河边上扯起喉咙啊啊啊、喔喔喔惊叫唤,说是吊嗓子。两口子饭后爱散步,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挽了手,而且汪妻穿的是叫做布拉吉的裙子,亮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相当不成体统。于是,汪眼镜所到之处,背后总有人窃窃私语、指指戳戳。汪妻姓柳,也得了个外号:柳妖颜(儿)。

然而汪眼镜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就说打乒乓球,当地人叫打“饼崩”,发音为四声;打法呢,都是直来直去,毫无技巧可言,有个说法叫打“老实板儿”。汪眼镜用的球拍双面贴胶,打的是“旋板儿”。娃儿们拿给汪眼镜一教,那“饼崩”就有了看头,会旋转了。明明落点就在眼前,却往一边跳,有时是左边,有时是右边,有时往后退,,有时往上冲,有时向下栽。汪眼镜说那个叫旋球,左旋,右旋,上旋,下旋。娃娃们很快打出了名堂,参加地区比赛,弄了个团体第八名,个人第四名。体委主任老赵在县上开会,见人就吹少年“饼崩队”。

汪眼镜到来的第一个夏天,更是引起了轰动:他下河洗澡了。县城三江环绕,当地人把游泳叫洗澡。会洗澡不算稀奇,洗的姿势不叫狗刨叫“蛙泳”也不稀奇,稀奇的是汪眼镜的游泳裤。他的泳裤是红色的,绯鲜红,红得晃眼。单是红也就罢了,要命的是短,短到没有裤脚,就那么紧紧地勒在大腿根部,勒出了一大垞那话儿。他在家换好泳裤,露出一身犍子肉,旁若无人地朝河边走,边走边扩胸。路上的女人见了,搞都搞不赢埋了头。又过了几天,更轰动的事来了,汪妻——柳妖颜也下了河,而且也会洗澡,洗的姿势也是“蛙泳”。女人抛头露面下河洗澡就不说了,你看她穿的那一身——啧啧啧,简直,又亮膀膀又亮腿,胸口还高高地耸起两大垞。

汪眼镜的穿着打扮,汪眼镜的生活习惯,汪眼镜的业务能力,汪眼镜的老婆柳妖颜(儿),汪眼镜两口子的一举一动,统统成了小镇的谈资。放到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汪眼镜就是网红,属于自带流量的那种。网红自然不在乎人言,不怕人指戳,被赵主任多次训斥,仍然我行我素。

就在少年队在地区拿到亚军之后,汪眼镜又弄出了更加令人兴奋的动静:演戏。

在小镇居民心中,演川剧叫演戏,演话剧叫演戏,唱歌跳舞也叫演戏,除了电影,一切舞台表演形式都被认为是演戏。扮演的角色不叫饰,叫装,装陈世美,装秦湘莲,装许云峰,装双枪老太婆。总而言之,会演戏的人都很了不起。

汪眼镜谁都不装,演的是独唱,舞台就在他家,也就是体委的阁楼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几个学生娃正在体委前面的球场上疯跑,阁楼上忽然传来了音乐,朱坛罐的儿子小坛罐发一声喊:“快看!”只见汪眼镜出现在窗前。“看啥,不是汪眼镜吗!”“仔细看——!看见了没,他打了红脸蛋!”

打红脸蛋的意思是化妆,这就意味着汪眼镜要演戏了。一帮学生娃嗷嗷叫着跑到阁楼下,齐齐仰了头看稀奇。

汪眼镜看上去很英俊,浓眉大眼——这时他没戴眼镜——小分头梳得光溜溜的,两腮红得多少有点过分。他露出大半个身子,不看人,目视前方那一片核桃树,微笑,鞠躬。

“各位观众,各位来宾,星期天演唱会现在开始!下面请听男声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表演者,汪劲松。”

汪眼镜没有麦克风,面对寥寥无几的观众,很陶醉地唱起来。他显得很正式,不仅头发抹了油,腮上捺了红,还穿上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西服。他唱着,见又有三三两两闲人寻声而来,纷纷仰了头呆望,于是唱得更卖力。唱完了谢幕,拉上窗帘。他唱歌时身后隐隐有另一个人在唱,有内行说是充作伴奏音乐的唱片,一台手摇式留声机,放唱片前须呜呜地摇。

一传十,十传百,再演戏时,观众便多了起来。

“下一个鸡母,男声独唱,九九艳阳天。”

这时下面有人捣乱了:“不是鸡母,是节目!”一听就是懂拼音的学生。

汪眼镜不理会,报完幕接着微笑,鞠躬,唱: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哎嗨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那河喔喔边”,唱完谢幕,关窗帘,呜呜摇唱机,如此反复,直到天擦黑时才宣布“演出到此结束”。

观众不乐意了,一齐起哄。有几个学生大叫:

“红脸蛋,红屁股,好久嫁,二十五。”

“汪眼镜,假洋盘,屙屎焦咸!”

不管怎么说,汪眼镜受过训练的嗓子还是很响亮的。人们衡量一个人歌唱得好不好,主要是听声气(嗓子),声气越大,越受欢迎。汪眼镜的声气是在河边上练出来的,这已经不是秘密,后来就有年轻人有样学样,一大早跑到河边上扯起喉咙喔喔喔啊啊啊。还有人有样学样,穿起了“汪式”游泳裤,又叫青蛙裤。更有年轻女子趁了夜色,穿长袖长裤,偷偷摸摸下河洗澡。这是后话。汪眼镜呢,星期天下午,经常不定期举办演唱会。小镇没有什么文化生活,他家的楼下,仰望的人越来越多,中小学生中间,混杂着不少婆婆大娘。

每一次表演,汪眼镜都一丝不苟,窗帘徐徐拉开,庄严,大气,其身后俨然就是真正的舞台;报幕前鞠躬如仪,表现出对观众的尊重;唱完一首歌,必煞有介事地关上窗帘,片刻后再拉开,再报幕。 

“下一个节目——马儿啊,你慢些走。演唱者,汪劲松。”

汪眼镜早已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不再说鸡母,但精通拼音的学生仍然能听出他唱的是川普。“听见没有,他把‘些’唱成了‘希’,你慢希走。”但这人立即遭到了指责:“你龟儿普通话好,你去唱嘛!”。再看汪眼镜,正望着远方,两肩微微抖动,如骑着一匹骏马,对着壮丽河山高歌。最后一句“看个够”唱不上去了,低了八度,便很真诚地表示歉意,说原唱是女声,男声唱起来比较困难。下面并不计较,一齐喊:“下一个鸡母!”

会演戏的汪眼镜给小镇人带来了欢乐,后来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一晃十年。

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开始了。

运动初期,汪妻抽调到医疗队,学校停课,三个孩子索性送回川南乡下老家,他自己做了逍遥派,该练声还练声,该演戏还演戏。演唱的曲目统统换成领袖的诗词歌曲。体委庙小,老赵是走资派,革命群众只有汪眼镜一个,是以相安无事。坏就坏在有回表演时说漏了嘴。“台下”有人叫他唱语录歌,他说唱不好。唱得好不好本来没关系,坏就坏在他补充了一句:语录跟诗词不一样,不押韵,唱出来就不是歌了。那段时间人们忙于运动,看汪眼镜演戏的观众稀稀拉拉没几个人,这番话还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一番顺藤摸瓜,一摸就摸出来一条隐藏得很深的害虫。

好一个汪眼镜,怪不得要大唱苏修的黄色歌曲,原来是配合着美帝苏修搞和平演变,腐蚀青少年。好一个汪“饼崩”,爷爷是大资本家,还有个大伯在台湾,原来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

那一天,在红卫兵小坛罐——大名朱卫东的带领下,一帮半大小子冲上了阁楼。先抄家,稀里哗啦,连砸带摔加翻箱倒柜。“快看,这照片上的老头——看他的帽子?”“咦——,这是啥玩意儿?”随着阵阵惊呼,戴博士帽老头的照片,花花绿绿的旗袍,女人的乳罩,泳衣,绸缎被面,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你们不能这样!这样是不对的!小同志,那个花瓶不能砸!”汪眼镜试图阻拦,急得团团转,把小将们惹得火起,没头没脑地便是一顿乱棒,勒令其双手抱了头,乖乖地面壁蹲下。

小将们踩着一地杂物和碎屑,抱着留声机,唱片,相册等各种罪证呼啸而去。汪眼镜正满屋子寻找被打掉的眼镜,不料他们去而复返。朱卫东说:你不是喜欢演戏吗,好戏就要开始了。

汪眼镜眼前一片朦胧,心中一片迷茫,被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任由一帮人在脸上身上摆弄。朱卫东们嘻嘻哈哈,如摆弄一件玩具。汪眼镜的分头被剪得七长八短,朱卫东嫌不够,嘿嘿一笑,给他套上了红色的泳裤;一个女生负责给汪眼镜化妆,眼圈抹上白粉,两腮捺得通红,额着正中还杵了一个鲜艳的红点;又一个男生吃吃笑着,给汪眼镜套上了乳罩,乳罩里还塞满了破布。接着,又有人往汪眼镜的嘴唇上涂墨汁,一边涂,便有墨汁顺着嘴角和下巴流到洁白的衬衣上。折腾够了,才找来眼镜给汪眼镜戴上。

汪眼镜眼前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出现的形象让他愤怒了。他拼命挣扎,这才发现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死死扭在了背后。

一行人推推搡搡,把汪眼镜押向东风剧场。

多年来,汪眼镜一直在阁楼上演戏,阁楼便是他的舞台。现在,头戴泳裤,脸上画得乱七八糟,胸前挂了乳罩的他,浑浑噩噩地出现在舞台上。

一场接一场批斗,批到第三场,汪眼镜便不再抗拒,让认罪就认罪,让抽自己的耳光就抽,让跪下就跪下,现场的观众几乎失去了兴趣。批斗快结束时,他的婆娘柳妖颜儿登上舞台,宣布跟他离婚,从此一刀两断。

意外发生在第四场。

在乱哄哄的打倒声中,刚刚押到舞台正中,被反剪了双臂汪眼镜挣扎着昂起头,忽然唱起来:

“红嗡嗡军——不呜怕,远咹征嗯难——”

扭住他的朱卫东和另一个小将懵了,莫名其妙松开了手。所有人都傻眼了:这是挨斗?这家伙演上戏了?谁也不敢打断汪眼镜,谁也不敢打断“万水千山只等闲”,谁打断他谁就是反革命。那么,是鼓掌呢,还是——?

汪眼镜不看人,望着剧场出口方向,双手伸出作捧物状,边捧边深情款款地唱:

“太阳那个出来唉照奥奥四方---”

汪眼镜一首接一首地唱,唱得激情澎湃,唱得声嘶力竭,直到口吐白沫,末了向台下微笑,鞠躬;鞠躬时站立不稳,往前一栽,昏过去了。

现场一片混乱,一帮“保皇派”——曾参加地区乒乓球比赛的运动员——闻讯起来,劫走了汪眼镜。

从此,没有人再批斗汪眼镜。

因为他好像疯了,整个人胡子拉渣,稀脏邋遢,皱巴巴的衣服上油渍麻花。他的眼镜断了一条腿,用胶布贴了,松垮垮地架在鼻梁上。据内行说,汪眼镜疯的主要依据是,眼神不聚焦。

“吃没有。”——汪眼镜来了,脸上堆满了笑,热情洋溢地跟人打招呼,无论认不认识对方,一律很客气。

“吃没有。”他弯了腰,招呼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用标准的四川话。

2023年4月28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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