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了牌桌的赌徒
洪亮坐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抽烟,从半夜十二点抽到后半夜三点,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带了多少包烟,黑暗中烟头上的火星一直在一闪一闪的没停过。他坐下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等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像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样,整个人憔悴得就像中了一记断筋碎骨掌,随时都会噼里啪啦的散掉。
保安对这个抽闷烟的人不知是警惕还是好奇,一晚上在他附近巡了八趟,看到他站起来就慢慢的跟在他后面,也许怕他是个贼。到了路灯下面保安认出他,噢,原来是十八号楼的业主,有个两岁左右的儿子,媳妇全职带孩子没上班。保安放心了,小跑着上前跟他打招呼,这是个尽职尽责且热心肠的人。
“嗨!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啊?”
洪亮没吭声,脚步飘摇的继续默默的往前走,这让保安有点尴尬,拿不准他是不想说话还是没听到,照理说这么安静的环境里就算是猫跑过去都能听到动静,没理由听不到有人跟他打招呼啊,可能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吧,心想着怎么措辞安慰一下他。
这时候洪亮好像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似的,惊了一下,往旁边躲了躲站在那里看着保安,紧张了两三秒才放松下来:“哦,是你啊。”
“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啊?”保安关切的问。
洪亮苦笑,算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继续往前走。保安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刚得到这份保障人民安全的工作,除了尽心尽力的把该干的活干好之外,业主的喜怒哀乐也同样牵扯他的精神,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磋磨着,这种保安帽子长得跟电视里面匪军戴的特别像,为了符合匪军的猥琐形象却总是显得软塌塌的,小保安通常都要把他弄得平整整的才戴上,但现在被他拿在手里搓的皱巴巴的。
洪亮突然开口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爸妈都出来打工了,我爸做泥水工,我妈在工地上做饭。还有个弟弟在老家上高中,他读书特别好,我们都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供他读。”小保安很热情的应答,满脸的骄傲。
“真不错,羡慕你们。”洪亮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地说。
“羡慕我们?我们有什么可羡慕的?”小保安不相信,“我们打一辈子工都买不起房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里能有自己的房子。”
“有房子又怎么样,随时就不是自己的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小保安听不懂,挠着脑袋。洪亮拍拍他的肩膀说:“努力工作,你会有自己的房子的。我到了,再见!
洪亮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没有回房间,摸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袋里在回放这一年的经历,从第一次被一个同事拉去打牌,到如今欠下了恐怕要倾家荡产才能解决的债务,此时想起感觉特别的不可思议。一开始手风特别顺,侥幸和贪婪让他虽然数次决心停止,可最终还是回到了牌桌上。后面剧情的发展毫无悬念,很快他开始输钱了,在此之前已经把存款输精光,而昨晚的那场牌局,大概被下套了吧,让他不得不签下一张巨额欠条,数目大的只有两个选择:逃跑或者卖房子。
他在外面想了半宿,逃跑的话,债主肯定会登门讨债,家里只有老婆,孩子还那么小,哪能经得起折腾?只能卖房子了,可是怎么跟老婆讲?自己一个大男人,说了要让他们过好日子的,现在弄得如此田地,怎么说得出口?洪亮此时真想时光倒流,再次回到过去自己一定不会沾染赌博的恶习。
这时候房间门开了,是老婆小莲出来上厕所,看到黑暗中沙发上的一个人影,吓得惊叫了一声,洪亮马上说:“莲,是我。”
小莲仔细辨认了一下,知道确实是老公,嗔怪的说:“黑灯瞎火的坐在那,吓死我了。怎么还不去睡啊?”
“莲,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莲最近觉得老公有点和以往不同,经常晚归,跟他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初她以为是有了第三者,但发现他的QQ微信密码都没改,手机也可以随便看,就放心了些,想着可能是工作忙吧?加上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这事就搁下了。现在看他这么郑重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他竟然把外遇隐藏的这么深,都要离婚了自己还毫无知觉。
想到这小莲没动,在黑暗中声音颤抖着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洪亮看她这个样子,心里更是难受,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小莲把他推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狠下心来,“你就说吧,我没什么的。”
洪亮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几秒钟就像过了半辈子。小莲差不多要哭了。
“你是不是有了别人?”
“没有,你别多想。”
“那是什么事?”
“我说了你别着急。”洪亮顿了一下,“我欠了很多钱,很多。”
“噢。”小莲舒了口气,“多少钱啊?”
“得卖了房子才能还得上了。”
“啊?”这个惊吓绝对不亚于离婚,小莲差点跳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怎么会欠这么多钱?”
“对不起,莲。”洪亮上前拉着小莲的手,“同事拉我去打牌,一开始就是玩玩,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越来越沉迷了,就这么越打越大,越输越多。但我跟你保证,”洪亮单膝跪下,仰头看着小莲,眼中有泪光闪动着:“从今以后我绝对不再赌钱了,我会用心赚钱,让你跟儿子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小莲叹口气,把洪亮拽起来,“老公,只要你在,有没有房子都无所谓,就是孩子苦了点。”
几天后,洪亮一家搬到一间租来的小房子里,日子清苦了些,但洪亮每天下班就回家,跑前跑后的帮忙搞卫生做饭,日子倒也温馨美满,只是偶尔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赌博岁月时,还是会让他感到心跳加速。不过,公司对面的那家棋牌室,他的确没有再进过一次。
这几天洪亮发现棋牌室门口立出了一个牌子,每天都有一群人围着,他从窗口望出去,大家都在很兴奋的讨论着什么,然后就会有三两个人进去。一个重要的发现是,每个出来的人都是兴高采烈的。这让他十分好奇,每次走出公司大门,脚步都会被对面强烈地吸引着,终于有天忍不住了,想,就是过去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就是看看,绝对不进去。
原来牌子上有三段话,第一段:敢进来赌一把你的人生吗?下面是一行粗大的红字,斜着穿插在上下两段话之间:这里没有真正的输家!再下面一段是:不管你在这里欠下多少,百万,千万,没关系,您只需要当一回小丑,仅此而已!
洪亮看看周围,已经有两个人进去了,还有几个在指指点点的说笑,笑完便离开,没赌过钱的人只是把这个牌子当个笑话,他们从没体会过看着手里的钱从一百变一千,一千变一万的精神刺激,只知道钱没了就是真没了。
洪亮摸摸自己的口袋,踌躇着,自从下决心戒赌之后,每天身上就带五十块钱,而这五十块钱他都舍不得花,为了以后能有自己的房子一点点的积攒着不多的钱。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老伯走了出来,一只手捂着口袋,脸上开了朵花,脚步轻快的好像不拽着他的话就要飞上天了。
看着他洪亮感觉自己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连老伯都愿意去赌一把人生,我还年轻,有什么不能赌的?就这一次,五十块钱,输了的话,此生就断了这颗渴望发横财的心。他相信自己的控制力,这段时间的安稳日子让他不愿去冒更大的险。
就这一次,赌!洪亮坚定地一脚踏进了大门。
这里他以前来过无数次,一进门就发现已经改头换面,以前是一个个的小房间,现在是打通了的一大间,大得让他咋舌,而且更是装修的富丽堂皇,这样的架势,他只在电影里见过,恍惚间他不由得想,应该还会有一帮性感兔女郎吧?四处张望了下,没有发现,就看到屋子中间摆着十几张大赌台,每张赌台前站着一两位统一着装,穿着黑马甲的工作人员,正对入口的墙上有一扇门,门上画着一名栩栩如生的小丑,朝着每个人诡异的笑着。
洪亮有点被镇住了,他想着只是进来打几场十三张,现在面对五光十色的游戏,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时候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彬彬有礼的向他介绍赌场须知,换筹码的柜台,专门处理客人财务问题的柜台,取饮料的柜台等等,重点向他说明的一项是,不管你从财务柜台借多少钱,没有上限,假如还不上的话,只需要穿着小丑的服装从那扇画着小丑的门走进去就可以,工作人员指着那扇门,洪亮看过去,觉得小丑笑得有点奇怪,不过小丑的笑好像一直就不是正常人的笑。
洪亮问:“进那扇门里去干什么啊?”
工作人员笑着说:“就是扮小丑啊。”
“噢。”洪亮似懂非懂,但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一心只想着换了筹码去试试运气。
换了五十元的筹码,洪亮捏在手里在赌场里一圈一圈的转。每张赌台前面都围着不少人,有些手握着筹码,聚精会神的盯着赌台,随时准备下注,有的只是在旁边打个酱油,嘴里却很带劲的喊着各种赌学术语。洪亮转了几圈之后,在押大小的赌台前站下,这个看起来最容易。
洪亮没有一上来就下注,而是盯着屏幕看,已经开了几次大了,这次洪亮把筹码放到了小上,但在停止下注的铃声响起的一瞬间,他迅速的把筹码转移到大上,然后紧张的盯着屏幕,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一声叮铃过后,屏幕上显出了个幸福的大字。洪亮的心猛地好像停住了一样,幸福来得这么容易,令人窒息。
手里的筹码加倍了,但洪亮还是很谨慎,再次下注没有一次全下,只下了一个,还是买大,上帝保佑,又赢了,洪亮的心跳的不再那么猛烈,定了不少,之前一年的赌徒生涯让他很快的适应了赌博时跌宕起伏的心情。随后他一直在买大,事后回忆的时候他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一心买大,而自己就像被上帝罩着一样,佛挡杀佛,一路赢下去,直到手里的筹码换成了一张一万的牌子,五十块钱在一个钟头里就变成了一万,这不光是运气吧?
公文包里装着刚赢的一万,回头看看门口牌子上写得“赌一把人生”,他有个预感,也许我的人生真的就是赢在赌台上,之前的一切,输掉存款,房子,自己受的那些苦难,就是为了今天的登上顶峰。
回到家里,小莲正焦急的等他吃饭,很久没见他晚到家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他又去赌博,一看到他就紧张的问怎么这么晚?洪亮说今天开销售会议,自己因为业绩好,有一笔奖金收入呢,他从公文袋里拿出钱在小莲的眼前就晃着,说:“你看,今天的奖金!”
小莲放心了,赶快把盘子放到桌上,拿过钱欢快的说:“我明天去把它存起来。如果你的业绩总能这么好,我们买房子的首期款就有希望了。”随后情绪又有些低落,“老公,这样就是太辛苦你了。”
洪亮满不在乎的拍拍小莲的脑袋,“辛苦什么!反正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你们生活无忧的。”他看看桌上的两个菜,一个是炒菜心,一个是昨天剩的炖牛肉,不觉皱了皱眉,和小莲说:“就两个菜啊?我们出去吃吧。”
小莲很不愿意:“你的收入才多了些,我们还是不要乱花钱了,这菜不吃就浪费了。”
“我现在有个大客户,以后的收入很可能就不是一万两万的了。”
小莲看着他的神色,自信满满的,就将信将疑的换了身衣服,稍微打扮了下,给儿子穿上最好看的背带裤,一家人走出门外。此时,暮色已至,可看起来他们却像是在走向光明似的。
第二天下班,洪亮还是兜里揣着五十块钱出现在赌场,今天的他已经不是昨天的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直接去柜台钱换成筹码。他不想继续玩押大小了,走到玩二十一点的赌台边,没什么特别的,之前输掉房子的那次赌博就是被人拉去玩的这个。其实他玩的不好,也知道这个游戏是自己的弱项,但今天他就是想挑战一下,看看改变自己人生的到底是不是这十几张赌台。
开始发牌了,他还是有些紧张,第一张是个A,看看牌桌上其他几个人,神色似乎都很悠闲,应该是经常玩。第二张牌,洪亮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会才掀开了半边,是十,心顿时狂跳。
和昨天一样,好像赌台就是为他一个人所设一样,除了赢钱别无选择。没一会,筹码就又在他面前多了起来,和昨天一样,到了一万他就停手。这里不同于其他地方,以前他赌钱的时候,赢了之后就会有人不停地耳朵边嗡嗡嗡的忽悠他继续,目的是让他把赢的钱全都吐出来,这还没完,最后房子车子裤衩子全都得留下,那阵子人就像着了魔似的,被人扒光了都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呢。
但这里却是温暖的,赢了钱,安心地装到自己口袋里,工作人员像招待贵宾一样把自己送出门口。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间,一眼望出去,有彩灯交织的繁华,也有窗下的孤灯暗影,洪亮知道世界已经向他敞开了另一条大路,踏上去就行了。
眨眼间三个月过去,从仲夏到中秋,太阳每天升起降落,日子静静的走着。而洪亮的生活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他不再上班了,但没和家人说,只说自己因为业绩突出已经成为区域销售经理,每天都做着大笔大笔的生意,其次是几天前他交给小莲一把半山区豪宅的钥匙,说这栋房子属于你的了,再有就是很重要的一点,他已经拥有了很多钱,足够衣食无忧的过上几辈子。
唯一没变的是,他每天都去那家豪华的棋牌室,在里面待上大半天到一天。他不是每天都赌钱,有时候会在一张赌台前面坐上整整一天,像个观察地上爬过的一群蚂蚁的小孩一样,聚精会神的。有时候会毫无征兆情况下突然下注,一掷万金。不得不说,他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像皮和肉,已经分不开了。
日子依然是静静地走,变化也在悄悄的滋生,洪亮开始输钱了。一开始这不算大事,他有很多钱,输点钱也是种乐趣,不管赢还是输,都会扔几个筹码给荷官做打赏。等到这个问题真正值得重视的时候,天已经冷了,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几片树叶,摇摇欲坠,大街上匆匆走过的人们都穿上了厚大衣。
赌场里早就开起了暖风,还像夏天一样,人们进来之后就得一件件的把衣服剥掉,围在赌桌旁的人时不时还要抹把头上的汗。洪亮从开了暖风开始就感觉空气越来越闷,喘不上气,很多时候他并不是想下注,可总是莫名其妙的在最胸闷的时候扔出一堆筹码,好像这样就能呼吸顺畅似的。那些扔出去的筹码再也没回来过,而且数目越来越大,到了最后洪亮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下注的手……
除夕夜,城市里到处都挂着彩灯,周围充斥着喜气洋洋的面容,倒数结束,当人们正在欢呼着新一年到来的时候,洪亮穿上了小丑衣服,戴上了一顶滑稽的尖帽子,被带到了那扇神秘的小丑门前。
洪亮推开门,只觉面前一片漆黑,犹豫间后面有人推了他一下,脚下一空便掉了进去。
一阵自由落体运动之后,洪亮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不再下坠,眼睛也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他发现自己面前飘着一张张的扑克牌,他们全都不受控制的东倒西歪,有的突然一下子不见了,过一会又猛地掉了进来。洪亮想看清楚自己周围的情况,可怎么都转不过头去,想看看自己脚下,可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自己的世界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平面。
洪亮想喊,但就像梦魇一样只张嘴发不出声音,他使劲的挥舞着四肢想挣脱这个可怕的平面世界,他还把手伸出去努力要抓住点什么,但这一切就像挥刀斩空气一样毫无用处。一阵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不再做无用的挣扎,而是拔腿就跑,跑啊跑啊,直到筋疲力尽。
突然眼前一亮,他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赌场,到处都是熟悉的嘈杂声,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大!大!”,偶尔的一两声响铃,眼前倏尔闪过一张赌红眼了的狰狞的脸,又或是表无表情的荷官。没一会,一阵剧烈的坠落,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洪亮终于明白自己像封印一样被困在了一张扑克牌里,自己,还有周围漂浮在黑暗里的那些扑克牌里面装载的,都是曾经的赌徒。
洪亮不再挣扎,既然当初选择了进入那间棋牌室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后悔吗?要说后悔,自己卖房还债那次就已经后悔过了。自己将要面对的这个无尽的刑期,就是被人抽出来,再甩出去,不然就是呆在黑暗的空间里。自己周围的那些同类,他们都经历过什么?可能和自己也是大同小异吧,赌徒把自己灵魂卖掉之后,就只配享受这无边的黑暗了。
不知过了多久,洪亮被无数人捏在手里过,见识过各式场景,各式人等,但赌徒的世界简直不能更简单了,就是贪婪,贪婪,偶然被抽出来,可以有机会看一眼人间,他也闭着眼睛,没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了。直到一天,是的,还能有什么比无尽刑期更让他感到折磨?就是,当自己被甩出去那一刻,他看到打牌人的脸——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