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有个我（十五）
天微微亮，我醒了，我偷偷从床上溜下来。一个人早早的跑到槐树林里，我可不是为了玩，我的小黄牛要吃草呢。我手里握着镰刀，竹筐在背上晃着敲打着我的屁股。远远地，我看见有人一会儿两手在空中左绕右绕，仿佛起舞飞扬；一会儿轻移碎步，微尘飞扬起伏，由远及近，咿咿呀呀的声音宛转悠扬。我简直看呆了，傻傻地张大嘴巴。他停下来的时候，微笑着向我款款走来。我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男人。而且我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走过来轻轻摸摸我的脑袋，声音柔暖绵柔：“小姑娘，起这么大早！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大咧咧地一笑：“我哪里是小姑娘，我叫果果，笨果果！”生平第一次有人叫我小姑娘，我心里头羞涩得像装了一头小鹿姑扑通扑通直跳。我的脸隐隐发烫。村里的人谁把我当丫头呢，他们都说我是假小子。我整天介和小栓小群这些男孩子疯呀闹呀，也几乎就要忘记自己是个姑娘了。
他捋捋头发露出洁白的牙齿，想要再拉我时我害羞得一步三蹦地跑远了。说是跑远，其实我时不时地要偷瞄他几眼呢。他大声朝着我的背影喊：“小姑娘，我是老魏！你叫我老魏！”他呢，随后自顾自地开始他自己的表演。
第二天我在小学校里我真的又看见了他，叶叶咬着耳朵悄声对我说：“他是派到我们村小的老师，公办的，姓魏。他让学生们喊他魏先生。他是咱们学校公派的第一个老师，象咱爹一样是公办的哩。”我惊奇地瞪目结舌，原来他是老师啊。我呆滞的表情讷叶叶推搡了一把，她白眼我一下：“果果，你傻啊！嘴老张那么大干啥！”说完她撇下我飞奔进她们教室。我突然像从睡梦中惊醒，他不是说他是老魏吗？咋叶叶又说叫魏先生呢？我使劲抓了抓脑袋，我是想不出个道理来。反正先生就是老魏，老魏就是先生。
我缓缓地慢悠悠地挪向我的教室，隔大老远就听见闹哄哄的，教室里巴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真的比赶集似乎还热闹。这热闹怎能错过我呢，三步并两步我冲进教室。小槐林的场景彻彻底底被还原。在教室的讲台中央，老魏完完全全象是站在戏台上。脸上的皮肤格外有光泽，他的眼睛忽闪着亮光凝视远方。
他右手往上一翻翘起了兰花指，眼角上扬，奶声奶气的女人腔柔柔婉婉地甩向空中：“苏三离了洪洞县，将深埋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泪满面，过往的君子听我言……”此时女娃有几个跟着学兰花指，食指拇指捏在一块，中指无名指次第错开，只有生硬却没有老魏的优雅，不知谁戳住一个男生的脸，他夸张地叫起来，教室里的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早已乱作一团粥。我笨果果呆呆站在门口，我似乎看见一个大大的枷锁套在老魏的脖子上，原本翩翩起舞的身影不再那么飘飘然然，他踉踉跄跄踏歌而来。
看见我，他微微笑着点点头，算是给我打招呼。我一激动，脑袋瓜没过电，忘了是在教室，我咋咋呼呼地朝他大喊：“老魏你怎么在我们教室？”老魏又是微微一笑：“小姑娘，我以后就教你们了！就是你们的先生了！”教室里随即是一阵更热烈地哄然大笑，小群小栓他们几个捂着肚子歇斯底里地吼着笑，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唧着：“果果，他是姑娘？果果，他是姑娘么？我咋看不见！我咋看不见！”我两手叉着腰气乎乎地指向他们：“对，我就不是姑娘，可我是女的！这总不假吧！”他们笑得更响了，我看见老魏也扑哧一声笑了。
上课铃声在校园当当响起，教室里瞬间寂静下来。老巍走上讲台给我们躹了一躬，他的声音柔柔婉婉在教室里响起，这与他高大魁梧地身形极为不配。我不禁在心里偷笑起来。呵呵，真真是奇怪呢。
“同学们，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不要翻书啦！今天讲的是书上没有的课！”他扭身在黑板上咯吱咯吱写起来，一共四个字，粗粗狠狠地描了一遍。他回过头：“你们谁认识这两个诃？”
我们都默默摇摇头，可不是，不认识能瞎吱声吗？
老魏转过身子，声调提高许多：“我告诉你们，这两个词叫尊严和尊重！人不同于其他，人是有尊严的！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都有获得别人尊重的权利！她，果果也一样！”他用手指了指我。我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他。
“嘲笑捉弄别人，不仅仅是不尊重这个人，其实更是不尊重自己的初心。人之初性本善，所以人活着得要善良，得要有保底的善良。这是我们对生命的尊重！西方国家的绅士都会对女性呵护有加，给予他们最好的尊重。当然刚才笑果果的你们不是很绅士，但学会了尊重，将来你们会是绅士中的绅士！来，刚才不尊重果果的，你们向果果说声对不起！起立道歉！”
教室里一片静寂，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时空仿佛凝滞不动，老魏微笑着望着小群他们，可是没有人起来。
老魏踱到刚才很起劲闹腾的小群旁，指着他：“从你开始！”
小群像蚊子一样嗡声嗡气：“对不起！果果！”
老魏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接下来这句话在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响起。
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果果，老魏给你长脸了，我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果果，你以后也不能骂别人了！得要互相尊重嘛！还有叶叶我也得教育教育她！作为我姐她也要尊重我！
我正在无边际地遐想中，老魏走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果果，要想别人尊重你，你也一定要捍卫自己的尊严！从今天开始，你要做一个不笨的果果！好吗？”
此时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星星，我点点头。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儿个往后，我不再是笨果果了！
接下来的体育课上，老魏又开始另外一种表演，我们见识他的另一种风采。他从他办公室拿出来这个溜圆乌黑的球体，皮已经有点磨得起皮了。他告诉我们这叫篮球，今天先教我们运球。可是老师运球的姿势也颇有女态，扭动着腰肢，扭扭捏捏的跨步上篮。我本来想笑，可是要尊重他，我使劲咽口水将笑憋了回去。可他投篮的命中率却极高，男娃们一声高一声地大吼：“牛啊！老魏，你真牛！”待到球从蓝筐里是落下，男生一窝蜂地去争抢。魏老师一把球抢到，高高举到头顶，用好听的普通话讲解篮球规则，然后把人分成两队，他笑眯眯地坐在中间当裁判。我们也懂得了什么叫前锋，中锋，后卫；还有越位犯规，一会儿功夫我们把篮球已经打得象模象样了。我果果和男生一样在场上跑着跳着，偶尔我抢到球，其他女娃都是最最敬业的啦啦队员为我喊着加油。说真的，一点不骗人！我觉得我是一点点尊严的感觉了。
老魏渐渐统管了我的心，我慢慢开始喜欢上课了。此外我还迷上了老师的唱腔，晚上乘凉的时候，我也拿捏着嗓子唱苏三起解，直唱得声嘶力竭，发不出声为止。他们就大声起哄：“果果，你疯了！你疯了！你是姑娘呢！”这句话提醒了我，我收敛了一会儿，可下一秒我又不管不顾地疯癫起来了。老魏远远地指指我，我就开始声调平平地学唱，也学老巍优雅地翘兰花指，美得恍若舞台上的角儿呢。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慢慢我找到了感觉，我果果也想美美地叫别人夸赞呢。
尤其是自习课，老魏会细声细气的给我们讲故事。什么丑小鸭，什么灰姑娘……我最爱听的是三毛流浪记。魏老师手舞足蹈，讲到兴奋处，拿起黑板擦啪的一拍：“且听下回分解！”有几个好事的女生围上去拉着先生的衣角或是胳膊：“老师，求你了，再讲一个嘛！”先生抽身出来：“那好！谁能第一个把下一课文背过，我给他单独讲三段！”大家伙悻悻地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心底里暗自较劲你争我抢的背书。我笨果果悠哉乐哉的自顾自玩弄铅笔，我没这个心，我也没这个能力。魏先生飘一样到我身边：“笨鸟先飞，你咋置之度外呢？”我头都没抬：“我娘说我蔫，没记性！”魏先生砰给了我一个脑袋崩：“没这样说自个的 ，果果你只要背完一段，我就给你讲一段！”我两眼放光：“真的？”魏先生点点头。我一看第一段并不长，我完全可以背下来的。我一样唔里哇啦的念起来。可是一合上书，刚才还显形的文字便悄悄躲起来了。我就又打开书，磕磕绊伴地念起来。这可比割草难多了，不知多少遍，十遍还是二十遍，这些文字伏伏贴贴在我脑子里印了下来。
当我鼓起勇气站到讲台上时，大家伙都愣了。我挠了挠头，又揉了揉眼，底下己经笑做一团，乱作一团了！魏老师拍了拍巴掌，好听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大家静一下，大家静一下！果果一定能背下来，别闹，让果果开始！”
我舔了舔嘴唇，磕磕巴巴的象挤牙膏一样把第一段背完，魏先生带头鼓起掌：“果果真棒！放学我就给你讲可爱的小三毛！”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的表扬，我的脸发烫，我想我的脸一定变成了一块红彤彤的布，我捂住了脸，匆匆跑下讲台，坐到位置上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书真的也不是那么难读我果果可以的！我果果并不是那么笨哦!一会儿就可以听三毛的故事了！这可是我果果自己争取来的哟！我兴奋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也可以说是在高兴地抽动。
我看见老魏站在讲台上，两眼眯成了两弯月牙，他指着我：“果果，你等着！一言为定，我一定讲给你听！现在大家都要好好听讲！”
我挺直了身板，两手交叉在桌子上，我敢说这是我果果坐得最端正的一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