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追光人
再见了，我曾赖以生存过的光。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01
我喜欢你，就像钟楼里的钟声，经久不息；我喜欢你，就像深藏多年的秘密，从来不会袒露内心的悲喜。
其实，早在他认识她的一年之前，她就已经注意到他了。
那个时候，秋天刚刚到来，雨也淅淅沥沥的下着，窗外的世界忽明忽暗，就好像是阴晴不定的情绪，忽晴忽雨。雨声掩盖了一切繁杂的声音，浸润着心灵深处的记忆，拉长了对一个人的思念。
新生开学典礼上，他站在主席台上，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来演讲。明朗的阳光笼罩着会场，天空中时不时会有一群鸟倏然飞过，不停扑棱的翅膀，像一面面黑色飞扬的旗帜，旗帜下穿着黑色校服、戴着银色校徽的他，显得格外清俊。
他的声音被话筒扩大，却依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听，让她想起深秋那条落满干枯枫叶的小径，踩上去时咔嚓咔嚓的声响，低徊而有质感，像是耳语，片刻又渐渐远去。
她仰望着他，像极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仔细地听着他的一言一语，就像是在聆听神圣的教义一样。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世上便也只剩下她和他。隔着虚空的黑暗，静静对立。
可是，她与其他人相比，她的整个青春都显得太过于卑微了。大概，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她一样，低微如尘埃，风过而形散，像随处无可控制的隐形一般，完全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曾经无数次地与他擦肩而过，楼梯的转角处，课间的开水房前，放学时人来人往的路上。就好像是生活在两个完全平行的时空里，而她只是获得了某种意外的特权，得以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窥探他。
可他始终是生活在光明之中的，她对于他而言就像一团无以名状的空气，从身边倏地滑过，就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
02
也许，她应该值得庆幸。正是因为，她仰慕他，便也不允许这样平凡的自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渐渐地，她已经不满足于只依靠运气和你相遇，她像个走火入魔的跟踪狂，开始用本子记下他经常去的地方。
午间，他会固定去食堂的某个窗口，吃完午饭后折返自习室看书，成绩很好却喜欢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子上。
掌握了这个固定的行踪之后，她便匆匆吃过午饭，抱着书和笔记本坐到了他左后方的倒数第二排。虽然，在自习室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着他的侧影，要不然就是在画的角落加一些简单的句子。
午间的自习室也有其他的学生，却像是拥有隔离现实的屏障，静谧得如同一个纯白的梦境之所。秋蝉在静寂中一声一声地响起，又会在某个时刻迅速地低落下去。
窗外，偶尔有风吹过，她轻轻地撩动阻挡视线的头发，光线明晃晃，把周围的一切都虚化成模糊的背景。
03
有时候，最美好的故事就是无人知晓的黄昏里，树梢上婉转的低语。
学生时代，大家仰慕的对象无非也就那几种类型。而他，其实也是最常见的那一种类型，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样子就能考取很好的成绩，只要发挥正常，就总是成绩排行榜上的第一。
他们都是无比安静的人，但他们又大相径庭。偷偷望着他的她显得胆小又懦弱，像像极了一个多出来的笨拙的影子，突兀地跟在他的身后，只是由于太没有存在感而从未引起他的注意。他却被透彻的光笼罩，永远活在明亮之处，像一棵遗世而独立的水杉。
教学楼旁的宣传栏常年公布着月考成绩排名前一百的名单，他却很少有机会在前面停留，因为大部分时刻，他总是毫无悬念地排在第一位。
但是，终于有一回，他在宣传栏前停了下来，她也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他的旁边站着两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她们正在大声而放肆地交谈着：“哎呀，这回他不是第一名了唉，竟然其他人被超过了……”
或许，她们是不认得他的长相的，就这样站在他的旁边毫无意识地讨论着他。她甚至有些嫉妒她们，但内心又随之涌起一阵悲哀，淡淡的却足够一点一点刺穿她的悲哀。
他被超过了，并且被不公平地讨论着。
她突然很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认识他，其他的人怎么能有资格这样云淡风轻地提及他。可最奇怪的是他居然笑了，她看见了他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淡淡的神情。
后来不记得因为什么旧事重提，对于那个笑的意义，他只是说当时听到女生们的谈话，觉得很有趣，这样被讨论着却不被发觉当事人就在身边，像是自己隐形了一样。
果然，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只会为了自己的隐形或者悲哀拥有狡黠的欢愉，而他是平静而坦然的。
等他走了，她小心翼翼地才走到排行榜前。右下角是年级前十名的合影，她每次经过都要假装不在意地往那里瞟上好几眼。但是那次，她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她能考进前十名，也许就可以和他站在一起，可以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可以同一时间面对同一个镜头微微扬起嘴角。
04
午间的自习室，她依然占据着那个偷看他的最佳位置，只不过不再是在笔记本上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她开始在他的背后默默地刷题，累了的时候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
大概是内心强大的意念起了作用，不长不短的半年过去，她出乎意料地进了年级前十，刚刚好第十名，和第一名的他隔着九个人的距离。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竟是他先来与她打招呼的。那天十个人拍照的时候，她假装在认真地整理着领子和袖口，因为事实上除了他，其他的人她都不认识，在一群人当中一个人突兀地站着，显得很尴尬。她很想抬起目光锁定他，但她不敢，便一直低着头，紧张地看看地板，看看鞋子，再看看别人的鞋子，像失眠的人数羊一样一丝不苟。
“是你呀，恭喜。之前在自习室好像经常看见你，认真得让人都不忍心打扰你。”
咔嚓咔嚓的，像好听的枫叶的声音。
他如此轻松温柔地搭上一句话，却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何等的艰难险阻，才可以与他如此地接近。
可是，她仍然不敢看他，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谢谢……也恭喜你。之前，也经常在自习室看到你……”
像是有一扇大门向她敞开了，她颤颤巍巍地走进去，那是以他为名的世界，阳光灿烂之所。她变成了他光明正大的影子，顺着他的步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那次拍完合照之后，她偷偷地用手机在宣传栏拍了一个不大清晰的备份，并且保存了很久。
那个时候她便真正地开始觉得，她不能没有他。要是没有他，她又会变成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一个无人看管的游魂，再度沦为一个泯然众人间渐渐隐形的人。
她终于可以在自习室里放心大胆地坐在他的身侧，渐渐地学会了如何和他自然顺畅地聊天，也慢慢地知道了他的人生中更多的细节。好的，坏的，让人感到愉悦的，让人情不自禁感到悲伤的……
她开始了解他的过去，像一个刻录机一样，一字一句地在心里记下他说的每一段故事。
当他说起他那儒雅而极为有头脑的父亲时，说起那有些神经质的对他要求无比严苛的母亲时，她能够察觉他同样爱他父母。他有很好的家庭，很好的过去，肯定也会有很好的未来。
他是像一个水杉一样温柔沉静的人，最优秀的人，也是最与世无争的人。至少她是这样坚持地相信着的。
05
冬天的悲凉不在于气温的低迷，而在于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一年的终结。
很多人都选择在这个时候告别自己的家乡，告别自己的童年，告别自己的恋情，告别这个世界。
大雪可以把一切都装点得干净澄澈。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悲惨的命运、凄凉的纠葛、不甘的缠绵都不曾存在过。
它把一切的一切都温柔地包裹进一朵小小的绒花，然后开放在最远的山泉边上。
高三伊始，他去参加全国竞赛，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都被安排在特别的培优楼里自习。那会儿的午间，她便无法再坐在他的身侧，和他共享着那段最为珍贵的时光。
于是下了晚自习，她总会第一时间跑到培优教学楼的楼下，等待他从走廊的尽头，从黑暗里缓缓地向她走来，然后一起走回生活区。
那是他去参加比赛的前一天，他和往常一样穿过长长的走廊向她走来，当他走到她的跟前，递给了她一个什么东西。当时光线昏暗，她一时半会儿看不清。
他轻声对她说：“刚才折的，送给你。”
她凑近了一看，是两张纸折成的花，小巧精致。
“你明天就要比赛了，加油呀!”
也许是一开始心理定位就不平等，无论相识是如何地自然平和，她却始终处于一个仰望者的位置。
她依旧是那个在台下仰望他的人，是那个在午间的自习室坐在他身后默默关注他的人。黑色的群鸟从天空中飞过，不停扑棱着翅膀，像极了她的内心，雀跃中黯淡，有着隐秘的激动和兀自的紧张。
或许，他比她优秀太多了，她可能终其一生都在追赶他的步伐。想着未来考不上他所在的大学，也一定会追随他，去他所在的城市。
高考一百天的时候，学校安排了祈福的活动，考生们可以将自己的愿望写在五彩斑斓的丝带上，系在许愿树的枝头。
他们分别写下了自己的愿望，虔诚地走到许愿树前。许多的丝带在他们的上方飘扬着，她仿佛看到了许多美好的愿望，在风里幻化成了无数发光的蝴蝶。
幸运的是他和她被分到了一组。
“我们的要挂得高一点吧。”她说。
“嗯，高一点……会比较容易实现吧。”
“给我吧。”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嗯？”
“因为我比你高呀，我来帮你挂吧。”
“好……”
她猜想他一定是看到了她的愿望。
她不知道他的愿望，可她的愿望，仅仅只是，未来能够去到他所在的地方。
丝带在高高的枝头飘扬，像一面面小小的执拗的旗帜。
06
约定，承诺，许愿。
年少时，这些带有仪式感的符号总让人感觉格外难忘与美好。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他们一起参加了学校举办的野营活动庆祝毕业。夏夜里旷野的夜晚，漫天星光，盛着星辰的银河像是要倾泻下来一般，仿佛闭上眼侧耳倾听，就能听到星辰坠落的沙沙声。
“你要填哪所学校呢？”
趁着气氛静好，她忐忑地询问着。
她心想：“我只是想……和你填到同一座城市。”
他没有作答。
漫长又寂静的沉默，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她生怕是夏夜的风声，把他的答案吹走了。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哦。”她迷惑地望着他，想着这大概是句好话，却答非所问。
“我已经申请到国外的学校了。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怕影响到你考试的心情，现在才告诉你。今后，也要好好加油呀。”
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星辰纷纷坠落了一样，她在和他平行的世界里，远远地、暗暗地观望着。从亘古伊始仰望到地老天荒。
有时候，她一觉醒来便会感觉他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而事实上哪有她仰望他的时光那么遥远漫长。
有时候又错觉，他依旧在她能够目之所及的地方，微微的光亮照耀着他，让她有所着落。有时候，她喜欢趴在窗台前，听风看云，突然就很想要好好地和他开始一场认真的道别。可是他正在大洋彼岸的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她也曾写过一些信，但总觉得写得不够好，写完便撕碎，像撕碎残存无几的执念。
07
我们总是不断地在做着这样的事情：和一些人熟悉，然后离开他们，再去熟悉另外的一些人，然后再离开另外的他们。
四月的时候，她收到了他寄来的明信片和礼物，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字迹，每一个字都有着滚烫的温度。
其实，一些人在同一个星球上厮守，一些人在不同的宇宙里相望。
至少，她曾经也去过那个世界一趟。而他，只是她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赖以生存过的光。
所以，再见了，我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