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

 阿明从公司走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盛夏的晚风不凉不热，吹在人脸上很是舒服。阿明站在十字路口，肘间挎着公文包，一个又一个穿着超短裙和露肩短袖的女孩从路口有过，阿明想了想，头也不回地朝路东走去。

 路西是他回家的方向，路东是去市中心地方向，那里有最好的酒吧和最辣的女孩，还有最过瘾的啤酒。

 阿明是个传统的人，他不喜欢五花八门的红酒香槟鸡尾酒，他只喝啤酒——偶尔还会尝试一点白酒。

 他今天三十三岁了，肚子逐渐凸了起来，每次洗头都要掉很多头发，黑眼圈也越来越重。刚毕业那会儿的追求和梦想早就随着自己的单纯走远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天气再好也不会想出去逛，饭菜再好吃也不会有期待，新买的衣服再好看也不会想要拍照。

 阿明现在就是这样，工作不顺心，家庭也不顺心——他结婚五年了，热情早就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给消耗完了。

 妻子是自己的大学同学，两人谈了七年的恋爱，偶像剧里有的情节在他们身上都有过，海誓山盟都有过，分分合合都有过。他想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没有情调、性格死板、不懂情调。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阿明想。他坐在酒吧吧台上，端起桌上的全麦啤酒咕咚咕咚的喝着，不自觉地地摇了摇头，眼神游离。

 酒吧里的摇滚乐在他看来完全是一种噪音，但他此刻却很享受，当杂乱的音调填满他的耳腔，他的心脏，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放松的，整个人像飘起来一样，和吸了发麻一样。

 他没吸过大麻，他吸不起，但他想应该和这种感觉差不多。麻木而飘离，糜烂而忘我。

 酒吧最中央的舞池里，年轻的女孩们摇曳着完美的身体曲线，金黄色的波浪长发随着身体翻滚着，运动着，像秋天的麦田里，一阵风吹过，麦子成熟的味道让人莫名的兴奋，在这里，阿明同样感受到了兴奋。

 年轻又热辣的女孩总是容易吸引到人们的目光，阿明想起来大学的时候，妻子的身材也是这样，夏天她总是爱穿浅色的连衣裙，袜子一定要是条纹的，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浅蓝色的条纹。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她从不化妆，一是懒得化，二是她的颜值也不需要化妆。唯一的化妆品是生日那天自己送给她的口红，浅红色，每次和她约会的时候她总是会涂上，在宿舍楼前分开的时候她会趁没人轻轻亲自己一口。

 还真是怀念那个时候，阿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重新满上。金黄色的啤酒里冲满气泡，气泡不断地上浮汇成一层厚厚的泡沫。

 晚上十一点，阿明回到家中，客厅的灯还亮着，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灶台上的骨头汤咕嘟咕嘟的响着。

 “又喝酒了？”妻子摘下眼睛，揉了揉眼。

 “嗯”，阿明点了点头，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回答太敷衍，又补充道，“上司请客，不去也不好。”

 “上司请客，那肯定没吃饱吧”，妻子起身向厨房走去，一会给他端来了骨头汤，还有一碟水果拼盘，“酒太凉，喝点汤暖一暖，煮了三个多小时。”

 “喔”。

 其实妻子也挺好的，他想。温柔贤惠，听话，孝顺公婆，家里也收拾的井井有条，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到底是哪里变了，他想不通。

 也许是自己的心变了？以前也总是听说很多男人结了婚就厌倦了，习惯了就漠然了，他当时还很不理解。他有些内疚，自己真的是变心了吗？

 罪过罪过，他摇摇头，不知不觉自己就活成了曾经讨厌的模样，成了曾经讨厌的人。

 晚上十一点多上床后，他侧着身子玩手机，妻子依偎在他身旁，双手搂着他的胳膊，闭着眼睛。

 他忽然有些烦，因为老板在微信上告诉他明天要早点到公司，最近项目有些紧，他很不满意，但他不敢对老板说什么，只好迁怒身旁的妻子。

 他转过头，妻子好像已经睡了，呼吸声还有些重，妻子一直这样，两人第一次一起睡觉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样很可爱，现在却有些烦。记不清他们已经有多少天没有性生活了，每天晚上上床就是侧着身子玩手机，然后各睡各的。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干柴烈火，有使不完的精力。他放下手机，轻轻地摸了摸妻子的脸，曾经的柔情都浮上了心头，他又有些心疼妻子了。

 他忽然很想抱抱她。

 是自己的原因。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以为自己有无限的才华，甚至一度以为除了北京上海没有能容下自己的城市。但是现在呢？工薪阶层，住在四线小城市却要为每月的房贷犯愁。妻子从来也没什么怨言，自己每天都在心里抱怨，却偏偏没有改变现状的勇气和能力，久而久之竟迁怒于妻子。是因为她自己才没有去大城市闯荡，是因为她自己才这么早结婚被房贷拴住手脚，是因为她自己才早早步入中年没了从前的热情。

 都是因为她。

 但是自己又离不开她，既然这么不满意，干嘛不离婚？因为离婚了自己知道不会再找到这么好的妻子。懦弱。他很懊恼的抱住头，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

 他还是爱着妻子的，很爱。

 妻子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原来妻子还没睡，他想。他忽然搂住妻子，这是十几天来他第一次对妻子做出亲密的动作。妻子有些惊讶，但是什么都没说，抚摸着他的头，像对自己的孩子。

 他搂住妻子，狠狠的亲吻着她，他感受到妻子的眼泪碰触在他脸上，流进嘴里，咸咸的还有些涩。他紧紧的将妻子拥入他的怀中，她的身体很软，和七年前一样。

 七年前第一次抱她的时候，自己的心跳快的像个电动小马达。那晚是在她们宿舍楼下，还有好多人经过，他们的脸都通红的，抱住她的时候，他想，如果以后每天晚上都能抱着她睡觉，该多好。

 他还想，以后要赚很多钱，给她买最新潮的连衣裙，最棒的高跟鞋，给她最好的生活。

 他越想越惭愧，黑夜中，他看着自己身下的妻子，皮肤已经没有从前那样好了，眼角还有了不太明显的皱纹，他又开始心疼她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呼吸声越来越重，妻子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脖子上，一如从前那样温柔。

 他仿佛又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像刚开始那样，两个赤裸裸的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心也是这样，他为感受到她的心跳而激动不已。窗外的汽车呼啸呼啸的驶过，大车灯耀眼的光有时还会透过窗户闪进来，有时候阿明会觉得很烦，但他现在却觉得很好，这一片不大不小的窗玻璃仿佛将他们和世界隔开，无论外面多么喧嚣，这里还是安宁的家。

 他爱他的妻子，他想。

 “对不起”，他紧咬着嘴唇，却从里边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不要说对不起”，妻子轻轻地搂着他。

 外面下起雨来。

 是啊，不要说对不起，很熟悉的话，他听过无数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在肯德基吃饭，他殷勤的帮她插好吸管，却因为紧张洒在了她裙子上，他脸憋的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了句对不起。妻子——那时候还不是妻子——低着头，用纸巾轻轻的擦拭着，“不用说对不起。”

 他那时还以为她是生气了，局促的不行，后来才知道，妻子是真的不需要他说对不起，“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会犯错的时候，不用说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些错误即便说了对不起，也没有用。”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告诉自己，这些小事说对不起太见外，但是有些事情即便说了对不起也不会被原谅——比如出轨。

妻子是个典型的处女座，有精神洁癖。他笑了笑，自己怎么会出轨呢，那是渣男才做的事情。

 自己肯定不会是渣男。

 想到这里他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这些年来自己对妻子已经算不上好了，甚至隐约有些“渣男”的迹象。好在自己确实没有出轨过，他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

 他撩拨着妻子的长发，黑夜中偶然的看见了一丝白发，一惊，随后心里忽然有一种空落的感觉，他第一次看到了妻子的白头发，“都在慢慢老去啊”，他心里想，愈发的心疼她。

 他转过身子，脸对着妻子，把她搂在怀中，“早些睡吧，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早起给你做早饭。”

 妻子没有说话，在他的胸前点了点头。

 他把头向妻子那边又挪了挪，两人抵头而眠。枕头上他原来所在的位置那里，又留下了几根粗糙黯淡的头发。

 雨水打落的夜，格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