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被谋杀的山羊
闪电从天空直劈而下,空荡荡的山谷里一棵百年老树瞬间被劈成两半,以不可抵挡之势朝地面砸去,那些还未来得及逃生的可怜虫被砸了个尸骨无存,还有山谷外无数的野草和野花,蔫蔫地等待着一场熊熊大火蔓延。被夏季雨水敲打而亡的落瓣在明晃晃闪耀的天空下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它们挣扎着抖落满身污泥,不屑地踢开不知天高地厚的七星瓢虫,顺着刚刚形成的沟壑一路向南,或被杂草堵住失了前程,或侥幸畅通无阻一路高歌,而后又“啪嗒”一声沿不规则的洞口坠落,重重地落在那棵中心烧焦的老树身上,抬头望天时,黑夜重占了天空,只剩雨声在谷中回响。
从文竹县火车站南下沿清平山脚前行五公里,再经马尾河边走上二十分钟就进入四方镇。道路狭窄的水泥路上挤满了骑自行车赶场的、担挑子卖菜的、驮谷子打米的……道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秧田,被田埂划分成端端正正的长条形,水田里的秧苗在烈日的照拂下显得有气无力。有些聪明的人家,还会沿着水田边交叉种上酒谷,等谷子一收,酒谷一割,新米新糯米粉就都能吃上了。
杜拐子背着背篓手拄一根烧火棍从玉米地里钻出,早上九点多,阳光已然立在半空中,闷热和潮湿交杂使人走上几步就感觉脚底湿漉漉的。杜拐子习惯了抄近路,他在村里纵横交错的小路上稳稳当当地往镇上赶,穿着军绿色胶鞋的双脚健步如飞,使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右脚残疾的人。有那么一刻,烧火棍都显得多余了。他的背篓里装了两只母鸡,双脚被干稻草捆绑完全动弹不得。一只鸡的眼睛紧闭,仿佛早就预示了生命,毫无畏怯地奔赴刑场,另一只则时而尝试扇动翅膀,时而咕咕叫上两声,在窄窄的背篓间做着于事无补的最后挣扎。杜拐子一听到母鸡不安分,就会停下来,一只手拄着烧火棍,另一只手往背篓上拍打几下,说:“安分点,狗东西!”以示警戒。
钻出玉米地,面前就是通往场镇的一条路,路的另一端则是文竹县和绵延不绝的清平山。今日逢场,路上人很多,有些非要开着破旧汽车赶场的人被成群结队的农民惹得恼火,刹车一踩气冲冲地打几下喇叭,见没人理睬自己,又摇下窗户冲着前面几个边走边聊的老太太骂上几句:“让开!让开!撞到各人背时!”
杜拐子正欲跨过玉米地和水泥路之间深深的沟壑,被突如其来的喇叭声惊了一下,左脚没踩稳,好在他费了好大的劲握紧烧火棍,这才使自己免于摔倒在田里。“狗东西!给老子吓死了!”他把滑落的背绳往上一提,抖了抖膝盖上的灰和土,跟着沿路而来的大部队慢悠悠地往场镇走去。
杜拐子并非天生残疾,要说此事不得不回到十二年前。日光正强烈地照在麦地里,空气炎热地感受不到一丁点风。田野阒然,唯有杜拐子手里的镰刀与麦杆碰撞发出“呲呲”的声响。面前这片已经割了一大半的麦田是家里最大的田地,将近一亩,土质差,离水远,收成总是比别家差上那么一些。要在以前,杜拐子早就随大流把麦子收了,但今年雨水足,他想着多长几天稳稳长势,等其他家麦子收好都晒干了,才戴好草帽提着镰刀往田里走。一大半的麦子被他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田里,每一把麦子的重量像是被称称过般精准无误,等他全部割完,就准备和婆娘一起拖着方方正正的打谷桶来田里进行第二道程序——打麦子。金黄饱满的麦粒被他轻轻一握,乘势就落在了地里,等下一次被抓起往桶里一击,又有不少麦粒不安分地落下去。杜拐子的动作麻利迅速,不一会儿,一排麦子就被收割干净。他立在田边,将镰刀往秸秆上一扔,弯腰端起田埂上的搪瓷杯,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水被日光晒得温暖,他刚擦了擦嘴,又感到口渴难耐。杜拐子取下草帽往脸上扇风,微弱的风也使他心满意足。远远望去,整个田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秸秆丛生的麦地里,活像一个稻草人。再往远了看,能看到清平山,如蛇般蜿蜒盘旋将整个四方镇紧紧包裹。
杜拐子原名杜水,出身时算命的说命里缺水。杜水赶在七十年代初出生,日子就像锅里干瘪的胡豆越炒越黑。但等杜水长大后再去想以前发生的事情时,却完全不记得了,他还留有印象的大概就是跟着父亲屁股后面,一边捻着狗尾巴草,一边单手扛扁锄,走到属于自己的田地里每日耕作,有时他被安排去锄杂草,有时被要求把田里的碎石挨个掏出。他不明白,这地里的石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弄了几十年,还是源源不断地长出来。
杜水结婚的头一年,正在村口放牛的父亲因突发心梗溘然长逝,半年后,母亲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倒在了村西的深泉里溺水而亡。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刚过二十的杜水一下子意识到了何为生活。他卖了那头跟了父亲好几年的牛,又凑了些钱交给媒婆只望自己能够寻一门亲事。等了两个来月,终于等来了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婆娘。此后杜水夫妻俩守着一亩多地过活,他一有空,还干起小工,帮修房子的和泥盖瓦,帮镇上的煤炭厂送煤,甚至给办丧事的人家当杂工,他也绝不推脱。要说起这日子,在杜水有限的词汇里,只能用“凑合”二字形容,他常常朝人家说:“凑合凑合就行了。”可婆娘无法生育却成为了他生命中无法凑合的事情。
他先是找来了同村的刘神婆,后又请来了替自己取名的神算子王瞎子,统统无果。等卖了谷子存了点钱,他毅然地领着婆娘去了文竹县医院找大夫,东检查西检查,钱花得差不多了不说,得到的却是“不孕不育”四个冰凉凉的大字。“呸!庸医!我就不信我杜水后继无人了!”走出县医院,杜水领着婆娘去马路对面的米粉店吃了碗粉,他趁机向店老板打听是否有门道。这一问一答中,杜水终究还是被自己套进去了。之后的两个月里,杜水花光了自己最后点积蓄,分三次买回了一大堆草药,说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就连死人吃了也能起死回生。卖草药的说的天花乱坠,一字一句地触动杜水的心魂,在他快掏出钱的那一刻,信誓旦旦地保证,凡是有假,天打雷劈。此话一出,杜水彻底信服,乐呵呵地提着用大红袋子装好的草药回家。每日清晨熬一次,把水倒掉,再熬第二次,反复煎熬三次,又加新药材。一周一疗程,一个月起效用,不出半年准能药到病除,神清气爽。自从婆娘开始喝药后,杜水也不去帮工了,守着家里仅存的几只老母鸡过活,偶尔揭不开锅,就去隔房亲戚李德富家借点米面。
“要我说还是想想办法去领养一个,天天喝药喝坏了咋办?”李德富取出铝盆,从米袋子里瓦了两碗米,正要拿毛线把袋子口扎紧,听杜水回答:“别人家的哪有自家亲,再说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见李德富把米袋松开,又舀了两碗,没有说话。
“以后缺啥子跟我说,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当年要不是你妈,我怕是……”李德富曾经听母亲说,当年多亏了杜水娘给自己喂奶水,要不然自己早就归天了。李老娘在世前总爱在他面前唠叨,说些能帮衬就帮衬,能出力就出力,都是穿一条裤子,喝一口奶长大的之类的话,久而久之,他也就把杜水当成亲兄弟一般对待。
杜水接过铝盆,看了看李德富家的黄土房,墙角蜘蛛网密布,凹凸不平的墙面上还有一些虫钻的洞密密麻麻地遍布,稍微用火一烧,仿佛就有无数只恶心的虫卵溢出。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堆满了晒得干透的玉米粒,玉米粒上,叠放着几包困好的蛇皮袋,里面像是装着面,又或是糠。李德富家的房子年成已久,从大门进来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了一棵核桃树和一棵枣树。在树下则是用篱笆编织起来的鸡圈,几只老母鸡正蹲在土坑里孵蛋。屋子共三间,一间正厅,摆放了一张方桌和四根板凳,正对门的墙上挂着“天地君亲师”条幅,三根快燃尽的香歪歪斜斜地立在小坛子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卧室和灶房,杜水端着铝盆从灶房出来,反复说了些感激的话,见李德富婆娘还没有回来,便匆忙而去了。
田间沟壑里的水草把日子拧成一股绳,轻轻一拉,断成两节。不知道名字的草药在炉子中间发散出令人反胃的气味,这味道迎来送往新生的太阳和满天的星辰,在杜家上空盘旋了两个月之久。某日清晨,家里的老母鸡忽然死亡,杜水把它从圈里捞出,烧了一锅热水去毛取血,再切成小块,做了几个月以来最美味的一顿午饭。“今后不喝那玩意了。”他把一只鸡腿夹到婆娘的碗里,淡淡地说道,言语间丝毫没有因之前乱投医的行为而悔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大拇指上还有个鱼修子,正死死地割据着他的血肉,他转身进厨房,脚步看着有些沉重却也轻快。瓦罐里还有最后一副药,还能再喝一次,但他却端起罐子朝屋外的小沟边走去,哗啦一声,草药混入了污浊的沟里,被另一种气味覆盖。此后的十几年里,杜水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就像未成熟的果子久久挂在树上不能坠落,任凭旁人怎么劝说,他也无法走出阴影,只能把日子揉碎了再过。
杜水捡起镰刀,刀口已经生锈,但好在割起麦子来还算锋利。今年雨水较多,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大雨,雨水的痕迹在田里湿漉漉软趴趴的泥土中显现出来,尤其是沿田垄的那一顺,脚一踩就轻易地陷下去,沾的一鞋底泥。刚才的大太阳就在他往前走的一步中渐渐隐去,不远处的高坡上,几只山羊不知何时出现正围着一颗老榆树转圈。他把草帽戴好,一手扶麦秆,一刀迅速割下,再从中抽一根麦子用它将这把麦子捆好扔到脚下,又反复如此。
割完一排,杜水直起身子扭了扭脖子,阳光已经快完全隐去,天空中浓厚的乌云占据了一大半,剩下的是些寡白寡白的云层,在云层之下,高坡上的几只山羊已经不见了。杜水心想,老天爷终于眷顾了自己,给干渴疲乏之人以清凉,在这美丽的麦田中埋葬他的劳苦。就在他欣慰的瞬间,土地忽然摇动,旁边的搪瓷杯被震得滚到了秸秆中卡住了。紧接着远处一间用来守水和发电的茅草屋轰然倒下,眼睛再一眨,大沟边上的石拱桥也碎成了一块块砸在水中。颓圮之势不可阻挡地席卷整个村子,杜水抱头蹲在麦地里,不敢再过多地去猜想。几秒钟后,他听到人声,鼓起勇气抬头往村庄一看,不少裸着上身的男人往路上跑,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群吓得容颜尽失的女人。他想起了自家婆娘,眼神快速地在人群中搜罗,没有找到。震动仍然在继续,人群和世界都吵吵闹闹,他心里越发不安,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踩着麦秸秆往家里跑,每跑一步,麦秸秆凌厉的刺就透过裤脚扎在肉里,又痒又疼。唯一的石拱桥早已断裂,杜水只好手扶水杉下到河里,淌水而过,爬到大路上。冰凉的河水搜刮他的每一寸肌肤,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断枝枯草以及塑料袋、化肥袋从他身边流过,他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站稳,河底的玻璃碎片和石头竟然纷纷避开,这时,他有些感激自己的名字了。走到河对岸,杜水撑着水杉往上一爬就到了大路上,他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顾不上说话,匆忙往家里跑。还没到家门口,震动停止了,一路狂奔中,杜水听到了一个词——地震。他知道这东西,当年听村人们说道过在北方的某个地方也发生过地震,很多人因此丧命。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加快步伐直接从竹林穿过跑到自己屋后,再沿墙角根踩着自己种的那一溜藿香跑到大门口。
杜水气喘吁吁地愣在门口,两扇木门轰然倒地,尉迟恭和秦叔宝同情地看着杜水,眼神间写满了无能为力。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老母鸡早就越过鸡圈扑哧着翅膀来回跑动,边跑边叫唤,声音凄凉悲惨。屋子已经坍塌了一半,两年前刚好搭建起来的谷棚,横梁断裂,直接压在了睡房上方瓦片上,主梁断成两半,瓦片碎落一地,水泥砖从墙体中露出来,满地都是碎片残渣和木屑。房屋的两扇门,一樘倒在另一樘上,门把手陷在地里,露出半个环。在门前散落的,还有一些从梁上蹦出的锈迹斑斑的钉子。杜水唤了几声,除了鸡叫无人应答。他吃力地把门板搬开,手指剐蹭到挂钩处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往外流,沿着满地残垣和灰尘,从蛀满虫眼的门板上流经四脚已断面板翘起的饭桌再到已被毁得分不清哪里是谷棚哪里是睡房的废墟上,眼泪混着腥味径直而下。他想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却发现无论自己的嘴巴长得有多大,就是发不出声音。杜水跪在砖渣上,用满是血迹的双手把那一块块砖头往外搬,他看到了她那件红色绣花棉袄从柜子里露出来,灰渣沾满了袄子表面,衣服瞬间变旧。她是多么舍不得穿这件衣服。想到这,杜水就开始嚎啕大哭,哭声引来了方圆几十里的乌鸦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它们在杜家废墟上盘旋嚎叫,世界末日刚走又来。震动停止后,村里人陆陆续续地从大路上往自家的废墟赶,有的开始找存折和值钱的东西,有的同杜水一样寻找没跑出来的亲人的遗骸。长平村庄里,死亡的恐惧和存活的侥幸交相萦绕,日日夜夜折磨着这群一年四季只关心丰收和栽种的农民们。在隔壁邻居的帮助下,杜水终于在墙角水泥砖掩埋下找到了婆娘,只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不敢让他再去回想,之后连着一个月夜夜做噩梦,被惊醒,心神恍惚以为自己也到了地狱。
余震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埋葬好婆娘后,杜水疯了似地开始在废墟中寻找有关她的东西,小到一根针线都不放过。当天夜里,一场大雨说下就下,雷声划破夜空,好几次差点劈下来。杜水穿着村长给的雨衣跪在木头上,双手冰凉地翻动着废墟下的东西。原本立在睡房边的柜子被雨泡着有些发胀,松动的锁扣似乎就要掉下来,好适应这片死寂和孤凉。柜子里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两人仅剩的几张照片也已经被浸湿地快看不清对方的脸。他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掏出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堆在旁边,继续在水泥砖缝中翻找。他在找那枚银制的戒指,在两人结婚十五年时他找邻村打银子的巧手定做的。好在这雨也并非无情,下了一个多钟头渐渐退去。杜水身体有些熬不住,他想起身缓缓,却在双手撑着水泥砖的那一刻,把右脚掰了一下,随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脚踝下有一根铁钉死死地钉进了筋肉里,血液混着雨水染红了木头,在之前他竟没有感到丁点疼痛。杜水看着扎在肉里的铁钉,忽然想哭,却又不敢大声吵醒本已沉寂的竹林和夜晚。他咬着牙一把把钉子拔了出来,忍着痛踩着砖瓦走到院子里从地上捡起一根木头,撑着它一瘸一拐地往村里用花胶布临时搭起来的帐篷走去。
日头越晒,赶场的人越多,比起雨天,四方镇的人好像更喜欢冒着太阳东逛逛西瞅瞅,满身大汗也乐在其中。四方镇场镇呈三角形,三个直边是各种商铺,中间围起来的是一个菜市场,不管是卖菜的卖鱼的,杀鸡杀鸭的,都聚在里面,原来政府规划的通道也被推着自行车背着萝兜的小贩占据了,要想顺利买完菜,还得忍受着满地的污水和下不去脚的路面。杜拐子走到市场门口时,被一来一往的抱着娃的、提着菜的、眼轱辘打转想买些什么又无从下手的撞得又差点栽倒。他咬紧牙关狠狠地跺了一下烧火棍,赶紧去市场门口不足百米的通道上找位置。“往那边挪一下。”杜拐子对正在剥豌豆的老太太说道。老婆子似乎有些耳背,没有理会杜水,手中的豌豆颗颗饱满地从手中滑落到筲箕中,卖相极好。“喊你往那边让一哈!”杜拐子把背篓往地上一放,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刚好够蹲身的位置,老婆子看着他死死地靠在自己旁边,故意把装满还未剥开的豌豆角的蛇皮袋往他面前一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杜拐子哼哼了两句,不去搭理她。他把背篓往地上一放,还没来得及喘两口气,就有不少人前来围观。
“喂啥子?”有个同杜拐子年纪一般大的中年女人问。
“都是自家喂的,没得饲料,放心吃。”
“有七斤不?”另一个女人指着其中的一只插嘴问道。
杜拐子用手指比了一个六,回答:“六斤四两。”
两人问完不再开腔,盯着老母鸡反复打量,仿佛能从它们的眼神中窥探出一些更为隐晦的东西。“确定没喂饲料?”第一个女人再次确认。
杜拐子眉头紧皱,右手死死地握住烧火棍,极为急切地说:“绝对没喂饲料,就吃玉米、剩菜剩饭长大的,纯天然的!”
那女人听完想了想,摆摆手转头就走了。她一走,又有不少人前来问,杜拐子重复回答着这几个问题,感到口干舌燥、疲惫极了。
“你这好多钱一斤?”有个男人拎着几袋刚买的新鲜蔬菜走过来,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蓝白格子衬衫,头发有些出油都不影响他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镇上少有的知识分子的打扮。
“你要是诚心要,给你算十二,别人都卖十三十四。”
这价格显然合乎他的心意,他点点头蹲下来,摆动着脑袋看了两只突然有些惶恐的老母鸡一眼,它们黑色的眼睛与他对视,那黑色瞳孔里放出的冷峻的光和凄凉的呼唤,似乎勾起了他的心事,他竟然蹲了好久没有响动,吓得杜拐子连忙喊他:“你还要不要?”
他恍然回神,急切地点头,“你直接把背篼也给我算进去,我手里拎不下了。”
杜拐子朝门口的水产部一瘸一拐地走去,同老板说了几句借来一把称,他用钩子钩起捆绑在鸡脚上的干稻草上,熟练地拨动秤砣,指着刻度对男人说:“六斤四两,没骗人吧。”紧接着他又放上另一只母鸡,这只鸡要重一些,杜拐子说:“六斤六两,六六大顺。”他把母鸡放回背篓里,见男人开始数钱。“给你一百七成不?这里都破了。”他指着背篓上断开的竹条说。
杜拐子接过钱,见他把背篓背走,没说一句话。等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市场门口,他拄着棍子去水产部还称。早上十点多,日头正晒得火热,穿行于拥挤狭窄的菜市场中,很容易使人心生烦恼。水产部的老板姓徐,杜拐子每次卖完鸡鸭都会来买条鱼,或者帮他干干活,一来二往两人也就熟悉了。
“卖完了?”徐老板站在案板边,把片好的白鲢倒进袋子里,递给买鱼的人,然后拿起旁边的水管往身上冲了冲,围裙上净是鱼鳞和鱼血,袋口处粘着一片鱼鳃,顽强地呼吸着最后一口空气。杜拐子点点头,站在砖砌的小池子边上,里面还剩两条鱼,一条草鱼,个头大,看起来得有五斤重,在它旁边静止不动的,是条鲫鱼,个头小小的,完全不够塞牙缝,只能熬汤喝。“今天你来晚了,一池子鱼一早就卖的差不多了。”徐老板从挂钩上取下塑料袋,轻轻揉搓,朝里呼了口气,袋子一下就鼓起来。“这条鲫鱼给你吃,马上就要没啥人了。”他把袋子套在手腕上,拿起鱼网往池子里一舀,鲫鱼就被套进去,激动地窜个不停。“回去摘几片藿香,加点葱姜,味道简直不摆了。”徐老板把鲫鱼倒在案板上,拿着刀背往头上一敲,这鱼就昏过去并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杜拐子见他一手按着已经翻白眼的鱼头,一手拿着铁刷子利索地游走于每一片鱼鳞中,随着他动作的加快,鱼鳞漫天飞舞,溅到柱子上、案板上、围裙上,和池子里仅存的一条草鱼身上。“还是算哈钱。”杜拐子接过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鲫鱼,想要从裤兜里掏钱,却抢先一步被徐老板按住了手,“下次你来,我肯定给你留条大花鲢。”
日头正浓烈时,人群纷纷踩着满地的菜渣和污水往市场外散去,各自拎着大包小包有说有笑地回去。杜拐子拎着鱼走到街边口,一辆坐满了婆婆妈妈的火三轮正踩着油门,欲将远去。在路边,有一家羊肉米粉店,前几年开张时,老板会牵一头羊拴在店门口,明明白白地告诉路过的人:本店羊肉货真价值,绝不掺假。可近一年来,店前的山羊不见了,店里的人肉眼可见的少去,杜拐子每次赶场路过这里都会算计着这家店何时倒闭,可时至今日,老板还系着围裙手拿大锅杓站在灶台边,一勺一勺地舀着锅里的羊肉汤,又一勺一勺地倒回去,完全不在乎。
杜拐子撑着烧火棍下到玉米地里,玉米杆上空空的,成熟的玉米早就被掰了去要么煮了吃,要么晒干剥下来喂猪喂鸡鸭。他小心地从中穿过,几只虫子顺势从玉米秆上落在他肩上,杜拐子使劲一拍,往土了吐了把口水,仰头高唱起:“太阳出来罗喂,喜洋洋罗喂——”他的声音嘶哑,调儿也不准,走出玉米地便是连片的秧田。田里的秧苗在经过昨晚大雨的暴打和今日的暴晒后,还雄赳赳地瞪着杜拐子,他每走一步,就感觉身后有人,转头望去,偌大的秧田中间,只剩他一人。雨过天晴后,清平山格外醒目,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杜拐子高声唱着往家赶,路过石拱桥边,见有人正在河岸捆柴,他立马停止了歌唱,走近一些,才发现是李德富。
李德富的背比以往更驼了,破了洞的白色汗衫紧紧地贴着他黝黑的皮肤,长长的疤痕凸出来,看不出颜色,却能猜到有些日子了。他没有注意到杜拐子,手中的麻布条一圈圈卷起,勒紧,系一个活结,整齐地码放在岸边。走近些,杜拐子数了数,足足有五捆。“赶场回来了?”李德富见杜拐子拎着一袋子鱼,说,“咋不多买根,不够吃。”杜拐子提起袋子给他看了看,得意地笑着,一排抽烟叶子抽黑了的牙齿跟地上晒干的柴颜色差不了一二。“人家送的,去晚了,没得了。”
烈日当空,昨夜下雨聚集的露水早就被蒸干,往水泥路上空看去,空气像是在手足无措地舞蹈,又像是在燃烧。有些秧田里露出干裂的土,秧苗也垂头。李德富把一条三四米长的麻绳从草上拿起,一脚蹬着柴,一手使着劲,手腕麻利一扭,柴就被捆地死死的。他背对着柴蹲下,两手紧握绳子,牙齿紧闭,脸色涨得通红。“一二三——起——”五捆柴就牢牢地放在了背上,他供着腰,头朝下,脚掌死死地贴着地面,往家走去。杜拐子跟在他后面,什么忙也没帮,就那么看着。两人的步伐很慢,太阳烤在身上,水分快速蒸发,嘴唇干涸,一股子血腥味溢满口腔。走到岔路口,李德富突然停下脚步,说:“我记得上次你说要养羊子?”“有这个打算,养鸡不挣钱。”杜拐子拄烧火棍的手汗淋淋的,他把棍子靠在腿上,手往身上一抹,瞬间舒服了许多,继续说:“就是不晓得哪家子有羊崽子。”李德富双腿有些抖,他双膝再向下弯曲,两手勒紧绳子,往上一跃,快滑下去的柴捆又紧贴着背。“我找三伯问了下,一头一千,你看咋样。”杜拐子用手掌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着李德富实在背不动了,说:“我回去想好了给你说,你先背回去。”
两人各自沿小路往家走,杜拐子的新房建在原址上,房子布局同倒塌前一样。房子简陋,墙上没有刮腻子,地上也没有铺瓷砖,鸡在屋子里到处跑,拉的一地屎。墙角处漏雨,一个装满发黑的雨水的脸盆已经掉了颜色。杜拐子走进灶房里,把鱼倒在碗里,用水冲了冲,从袋子里抓了把芡粉涂抹均匀,鱼肉光滑地从手中溜走,他自言自语地说:“开年养,过冬杀,光喂草咋长膘?”鱼腥味吸引了鸡的注意,一只瘦小的母鸡从门口探头而进,咕叨咕叨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