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飞雪层层掩上了红楼,年岁已旧的泛黄折子戏中千丝万缕的切切情意,被碾碎入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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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
外面嘈杂的声响惹得我无法静心入睡,昨夜好容易结了一出蝶恋花。今个正是疲着。我撩开帘子向下望去。乌泱泱的人群,中间那个似乎就是最近总来看我戏的先生。
说起那先生也奇怪,明明生的个俊俏公子哥的模样,却偏要日日来我这戏台子下讨个不快。虽说打小干这行见过好男风的,但哪个也没有他来这么勤。我似乎从台下看客口中听过他的名字。
“陈释。”
那人今日来我楼下作甚。我急忙唤来小厮,让他打发那人出去。我收拾了今日要唱的词本,走到后院。披一身戏服,对着镜子细细描过眉,轻拢慢捻抹复挑。再沾几分胭脂上颊,抹的看不清真实模样。
自顾自起了唱腔: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尾音似是用金线绣过般的绮丽,挽手做蝶,眉目紧随着手,不知如何悟出这情意。我突然想起来少时在爷爷家中练戏时那个高墙后的少年。似乎为他打落过一盏槐花,又似乎同他一同唱过这出折子戏。
“怎么!”
身后有人急出一声,明明是生疏的相貌,却有一口颇为熟稔的好嗓子。我回头,见是那陈释,神色中多填几分诧异。眉目却不听使唤,学了那师父教导的凝着情。
“…免你牵挂。”
似乎不由自主的溢出一点点泪水,却突然收了情绪,声音泠泠清清。
“你是何人,如何进我院中。”
那个陈释似乎哑然失笑,
“我是何人,你不是再清楚不过。那个你每次唱戏我都必捧场的陈大公子,那个在你楼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的花心陈少爷。还有,那个在金陵梨园里,给你打落过槐花,陪你对过戏的,陈哥哥。”
我看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陌生容颜,却看见那个笑靥,轻轻闭眼仰头。
这冬日的雪来的早了些。
或者不是雪来的早,是我明白的太晚了。那年的梨花雪,不是我中意那个人,是我一生噩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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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年前,我被爷爷压着学戏。一字一句都是我读不懂的晦涩词句。我真的一点也揣测不出字里行间那些伶人或悲或喜的丝丝情愫。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每当不想唱戏的时候就会跑到家中后墙那边对着墙读诗书。那天我读完一整篇词,听见一个稚气却潇洒的声音。
“何为忧何为乐。小弟弟,这人生苦短,何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那时一点也不觉有错。甚至觉得这人真是哲学。
“唱戏,学新曲儿就是我的乐啊。还有,你这人真是奇怪,你叫什么呀。”
那人似乎轻轻叹气。语气里是我不懂的只言片语。
“我姓陈,听语气来讲,应是比你虚长一二,你且唤我,陈哥哥吧。”
爷爷走过来与我对戏。咿咿呀呀,爷爷的唱腔也婉转,那一字一句都是家国。杂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我学着爷爷唱一句一句。爷爷眉目里似乎总是含着愁绪。那愁到底几分在眉眼,几分在心间。
“咿呀、何来盛衰荣辱、诶、哪来他乡月光…”
而这是那高墙背面是一句绮丽的唱词,被墙挡着听不真切。但是不难听出细细碎碎的笑意在里面。
我也跟着哼唱,有意无意学着他压着嗓子,却没有像他一样得到爷爷的夸耀。
“哟、潇潇暮雨空山和雨下…”
我在立春那日第一次遇见他,不是只是以音相见,而是真真切切的可以见他面容。他果然好看极了。像极了那日盛开的点点梨花。他嘴角翘起来的微微弧度,也似乎和爷爷一样笼着愁。
“哥哥哥哥,你明明跟我讲,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是,是和我在一起,哥哥你不开心吗。”
那人揉揉我发顶,爽朗的笑中总算少了愁。他眯着眼睛告诫我。
“之前便是我错了。这人生苦短,你总要做些为国家有利的事才对。”
“或许你本意不在报国,但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这是你所必须承担的。”
我似懂非懂,我们一起去那最大的戏台子听戏,是出旧折子戏。那时候就连这戏子也满腔国愁。
我听不太懂,我觉得人生在世,就是要快意江湖。所谓国仇家恨,自是有人去报。何必担心。我本就不是那先天下之忧而忧之人。
我是那茫茫人海中,最艳丽一笔。我生而在世,一定就恣意潇洒。
但是那天的戏台不知为何,似乎是春风顽皮,打闹着翻了烛台。那次的大火,烧干净了我心中的江湖。从此我的最艳丽一笔,连着年少无法讲述的心思,寸草不生。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陈哥哥。
不为别的,为自己右眼下的那块暗红色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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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他早就变了的模样,颤着触他眉眼,一遍一遍,似乎这样就可以确定他还在我身边。像是那年梨雪。
雪纷纷下着,树上积了层层堆雪。北风一吹,也层层叠叠落下来,我哭出声,似乎听见他说爱。
“陈少爷,你爱的是我素面点红妆,你可见过我真容。”
“陈公子,你爱的是我名伶薄权财,你可记得我身世。”
“陈哥哥,你爱的是我,是我吗。是这个我连看也不敢看的我吗。”
我就着泪,抹开一层层妆面,在长大之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撕开伤疤,给他完完整整的看那次大火烧掉的东西。
烧掉的不只是我的相貌。我那人人见了都要叹一声“是哪家姑娘修来的福气嫁了我”的相貌,还烧掉了那个满心都是陈哥哥的自己,自己以为的家国,自己护不了的家,更护不了的国。
我低声唤他。
“陈释。”
“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场火,带走的不是我的相貌。是那个喜欢你的我。”
他看着我,面目惊愕。像是勘破了什么大秘密一般。我闭眼不去看他。
“陈哥哥,你去守你的国。我就依旧做那个你不齿的,唱着亡国词的戏子。”
这雪怎么这么大啊。我想说的一字一句,都埋在满天的大雪里。怎么冬天还没有过去。
我抬手唤来了小厮。背过身去,披着宽大的戏服在雪里走的蹒跚。
没关系的,我为了国,我可以舍这儿女情长。
他是这贵公子,小少爷。不是一个可以和唱着亡国词的戏子混在一起的。
我十年前失去的那份不可一世的骄傲,十年后,我要他带着这份骄傲去救国。他要成为这乱世里最鲜妍一笔,是恣意江湖的少年郎。
“他不懂事,我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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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层层敷粉,素面点红。描出虞姬的婉转情长。昏黄的灯光亮起,我转上戏台子。那个总是坐在台下笑盈盈捧场的人,果然没有来。我嘲讽一笑。
我也不知道,那笑几分嘲人,又几分嘲己。
那个跟我对戏的楚霸王明显没有陈释的戏腔来的婉转绮丽。我眯了一双昳丽的眼睛,唱到。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为何!”
“免你牵挂。”
“妃子,你,你,你,不可寻此短见啊!”
“大王啊!——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哇呀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我眼中蓄泪看着那个空座,想起来今日上午对戏场景,去抓那项羽怀中宝剑。
“不可寻此短见!”
我又索剑,这次到像是真的要一心求死似得。
“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我第三次索剑,见项羽又避开,我这演戏人却一片真心入了假戏。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神经。
“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待孤看来…… ”
我趁他回头,从他剑囊中抽出长剑,我却又想起陈释,那人要是看到此处,或是看到我,他会像项羽一样来夺这宝剑吗。
“啊!这—— 哎呀!”
我猛然刺入胸口,脸上的笑意都释然。他是绝不会救我的,他毕竟牵挂这国,比牵挂我多。可是他会像楚霸王一样叹息吗,怕也是不会的,我用这假戏试真心,便是料定了他不会闲的无事再来看我演这无趣的戏了。
前路漫漫,他好好走。我不过是一介,连名字也不必记下的伶人罢了。他背着家国,这一路便注定难走。
但我没后悔过。这也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