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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叔

2022-04-29  本文已影响0人  Thebookworm新西兰
图片来源于网络

如果不是季嫂子从南岛北上找我,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位被唤做康叔中国老人。

“……我来是想告诉你,康叔去世了……”

她对我说道。

那是来到新西兰最初的那几年,我跟随丈夫一路南下,把家设在了他家乡的那个只有4000人口的小城里。

那些年婆婆仍在世,丈夫是个孝顺人,在海外度过了青春时期的他与许多的新西兰青年一样,走过了大半个世界,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守在年迈的母亲身边。

婆婆是一位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小城的人,小城的一切都刻画在她的脑海里,提及那里的人和事儿,她都会说出一大堆的历史典故,如一部活生生的大辞典。

于是在看到了我这张亚洲面孔后,康叔的名字,便从她的口中跳了出来:

“……你会看到Mr.Kang(康),他是我们这里最老的中国人,很不错的人,就是孤单了点……”

果然在到达了小城的不久后,我在城中心的一家亚洲小吃的小饭馆门口,看到了一位瘸着一条腿,助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的亚裔老年男子。

他有着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因南半球岛国的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皮肤,和一张刻满了皱纹的脸。

在定居到了小城的不久后,我便很快地与那一家开亚洲小吃店的女老板季嫂子认识了,并且成为了在那家小吃店里端盘子的服务员。

我发现那位亚裔老年男子几乎每一天都会来到店里吃早茶和晚饭;只要他在那一张靠窗的桌前一坐,季嫂子便会从厨房或者柜台的后面走出来问候一番:

“……康叔好,今天觉得咋样啊?想吃点啥啊?”

“一壶铁观音,一碗阳春面……”

康叔用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的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他目光呆滞地望向我,泛着橘黄色的眼白衬托着浑浊的,棕黑色的眼球,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那挂满了皱纹的嘴角动了动,问我道:

“新来的?中国人吧?家乡在哪里啊?”

这是在我认识了康叔以后,他对我说出的最长的一段话。

从婆婆的嘴里我了解到,不善言辞的康叔在这个偏僻的,以白种人为主的南岛小城里是很受欢迎的亚洲人。

“……他有着一把种菜的好手艺,退休以前他在这里的城郊有一大块蔬菜地和一间蔬菜店。记得那时小城里的人们都宁愿开车出城去他的店里购买最新鲜的蔬菜……可是自从大超市入住到了小城以后,他的蔬菜店就关门了。据说超市的老板听说他种植的蔬菜质量好,曾经上门去收购,却被他给拒绝了……你知道,超市当然不会给他太高的价格的;而他也将大超市视为自己的敌人……终于有一天他的菜卖不出去了,都烂在了地里,他只好把那块地给卖掉了,在城里买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养老,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怪可怜的……”

“那,他没有家人吗?”

“没有,没听说他结过婚……”

婆婆眨了眨眼睛,像是对迷失了的康叔的这份信息而感到好奇,又像是在对无法找到我问题的答案而感到内疚似地摇了摇头。

日子久了,我基本上将康叔每天的食谱都给背了下来:

早餐是一壶铁观音茶,一碗加满了青菜的阳春面;

午饭是一小盘糖醋猪肉,一碗米饭和一盘蒜泥青菜;

晚餐是一碗清汤云吞……

季嫂子是苏北人,不大会做广东菜,不过看着康叔总是毫不挑剔地闷头吃着,一抹微笑便会挂到她那油光光,汗津津的圆脸上:

“唉!康叔都这么老了,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海外怪不容易的。只要他每天都能来吃饭,就说明他还健康的活着……”

做为对季嫂子的报答,康叔不但从来都没有拖欠过饭钱,而且每次付过钱后,总是会用颤抖的手从破旧肮脏的蓝色上衣口袋里掏出些硬币,丢入到柜台前的募款箱里。

那是在惠灵顿的,由麦当劳公司为重病儿童患者的家长们所设立的“麦当劳房子”的募款箱。

“叮当!”

硬币落入箱中。

康叔伴随着那个清脆的声音转过身,拐杖重重地点击着地面,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走出了店铺,走入到小城冷清的街道上。

“康叔为啥单身?为啥这么老了还不回国?他在国内没有亲人吗?”

也许是他孤独的背影刺痛了我,我忍不住问季嫂子道。

“……唉!说来话长啊……”

季嫂子叹了口气,在厨房灶台前的那一把被摩擦得油光锃亮的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新西兰南岛小城的街景。图片版权为作者所有。

午餐已经结束了,从两点到下午四点左右是小吃店休息的时间。

我为她冲泡好了一壶绿茶,摆好印有蓝色花卉的小茶碗,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康叔二十几岁的时候,便跟随他在广东乡下的表哥一起,来新西兰南岛投奔他们在这里种植蔬菜的叔叔。那时我还没有来到新西兰,你季叔叔小的时候还记得当年康叔的样子呢,是一位俊朗的小伙子啊!”

季嫂子顿了顿,珉了一口茶,茶杯里的热气罩住了她的脸。

我知道季嫂子的丈夫季叔,是在新西兰长大的第三代华人,他除了能听懂几句广东话以外,基本上不会讲中文。但他的英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域外口音。受过了高等教育的他在这座小城里长大,后来又因为父母年迈而回到了这里,在这里的供电局某了一个薪水极好的电力工程师的职位。

“……据说……”

季嫂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当年的康叔在他的广东老家曾有一位恋人;他告别小村庄的时候,曾经发誓要赚够了钱,回家把女孩给娶过来……再后来,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中国关闭了国门,康叔没能回去,女孩也没能出来。听说不久后,那位女孩便嫁了人。康叔在得知了那个消息后,守着一张装满了辛苦钱的,准备回乡迎娶的银行存折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季嫂子叹了口气,吹散了杯中的蒸汽,无奈地笑了笑。

“我嫁给了你季叔来到这里的时候,康叔大约四十出头的样子吧。我还记得公公婆婆曾经张罗着给他介绍华人女孩。可不知为何他都没看上。不久后他认识了城里的一位从爱尔兰移民来的寡妇,像是中了邪似的迷上了那个有着几分姿色的女人。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个女人是在风月场中混过的人,我公公婆婆看在同是华人的面子上也劝过他,却没能阻止他生命中也许是命定的那一场劫难……”

“在与那个女人同居后,康叔用积蓄买下了一座带房子的土地,在那里种菜并且开起了一家蔬菜店。他没日没夜地努力工作着;生意兴隆,可那位来自爱尔兰的寡妇却好吃懒做地享受着康叔的劳动成果,还成天泡在酒吧里,并且在不久后认识了另外的一位常来小城运货的卡车司机,唉!”

季嫂子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街道:

“……那个爱尔兰女人在与卡车司机偷情的时候被康叔给撞见了,两人扭打了起来……无奈那司机人高马大的,操起一根康叔挑菜的扁担打在了他的腿关节上……康叔的腿被活生生地打断了,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至于那个女人嘛,她在不久后便带着从康叔店里偷来的钱,与那位卡车司机私奔了……”

季嫂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这就是命啊……从那以后,我们眼瞅着康叔一天天地苍老了下去。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种蔬菜和经营蔬菜店上,一直到大超市的连锁店开进了小城后……可怜他的蔬菜店被迫关了门,最后只好卖掉了房子和地,在城里买下一座小房子,用积蓄下来的一点钱养老,安度晚年吧……”

“那,他为何不回中国去呢?”

我好奇地追问道。

“回中国?先不要说家中的父母早以不在了;兄弟姐妹都成了家有了子孙。他在海外这么多年也没能存下多少钱,不会有衣锦还乡的颜面。再说了,他年龄这么大了,哪里还能习惯国内现代化的生活节奏呢……不要说康叔,就连咱们老了是否能回到家乡还是一个问题呢……”

从小吃店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摇滚乐的音乐声,伴随着一辆被粉刷得五颜六色的丰田吉普车,而渐渐远去。

那个初秋的午后,阳光艳丽的照射在窗外的马路,房屋,以及对面街道民居中怒放着的,五颜六色的秋菊上,可不知怎的,窗外那样美丽的异乡景色,却让我的心中荡起了一片思乡的悲哀……

“不管将来会咋样,我是一定要回到故乡去的,特别是在我老了以后……”

我像是在对季嫂子,更像是在对我自己发誓道:

“俗话说得好,落叶归根嘛!”

季嫂子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会意地笑了。

“那么,康叔是咋死的啊?”

我隔桌忘向风尘仆仆的季嫂子,关切地问道。

“……从去年春天起他就卧床不起……我好几天都没有见他来店里吃饭,于是打发店里帮忙的伙计去他家里看看,给他送点饭,不收他的钱。都是在外的中国人,互相照顾吧。店里的伙计回来说,他的邻居听到他常常在小院子里呼喊着什么;偶尔听到他会用英文重复着‘回家,回家(Go home,Go home…)’;再后来,便很少见他出门了。”

季嫂子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湿润了起来。

“今年的这个夏天我的小吃店生意好,一直帮我打工的中国小伙子考上了大学去了基督城。我忙得照顾生意招聘人手,有几天没去看他。后来是他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他躺在小房子外花园的草地上,已经死去多时了……听法医说一定是在夜晚的时候挣扎着从房子里出来,摔倒在了花园里;他家的花园围墙较高,外面的行人看不见里面;天气热,很快他的尸体便有了味道,于是领居们破墙而入,这才发现了他……”

季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洁白的手帕擦着湿润的鼻子,内疚地叹了口气:

“唉!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抽出时间去看看他的话,他也不至于……”

我隔桌用一只手盖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试着安慰道:

“……这又如何是你的错呢?你已经尽力去帮助他了,而且你又那么的忙……”

她抬起一双红了的眼睛望向我,忽然幽幽地对我说道:

“妹子,你是对的。等我们老了就是再穷,也应该叶落归根,回故乡,回到中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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